川西十日
(一) 雨意
成都平原地处四川盆地,水气丰沛,少见蓝天。时序已是仲秋,可是这次经停成都的两天,却一直下着细雨。不用打伞的那种,像南方的杏花春雨,沾衣欲湿。天空阴沉,少了阳光的城市好像少了点什么,然而也许这就是成都,是我不习惯她而已。
这是我第二次到成都,上一次是五年多以前,已经谈不上有印象了——除了小吃。这回来接的人又带我去与春熙路垂直的一条街上吃四川名小吃。帮我点的一个套餐总共十几二十样东西,每样一点点,是专给游客尝鲜的。价钱非常便宜,据说不到二十块。他自己则要了一碗抄手,隔桌坐着,让我独自对付面前的一堆盘盘碗碗。脸上有一点点本地人看游客的神情。
我不喜欢用游客的身份去看一个城市,矛盾的是我又偏偏常以旅人自居。
吃过午饭仍然下雨,回住处看电视睡觉。觉得没有必要出去逛了,一来著名景点上次都看过,二来成都内秀,风流都藏在骨子里,半日游是唐突佳人,总要住下一段时间才看得出她的好处来。
在当地电视台的宣传短片里看到街头茶馆摇着扇子喝茶纳凉的中年男人,我想象中的成都,应当是这幅画面的最佳背景。
——突然发现我对成都,仍惯性地使用“想象”而非“印象”,那么我潜意识中并未把这相隔数年的两次浮光掠影的接触当真吧。
(二) 情歌
从成都到康定,清晨开车,出了盆地之后天空放开了一些,仍然多云,但雨意已经被彻底抛在后面了。
康定得名应该不是因为《康定情歌》,但康定出名绝对是因为《康定情歌》。乍看之下,这是一座简陋的小城,房屋街道行人都有一层灰颓之气,也许因为阴天。
时间尚早,听当地人指引到城边的“跑马山”走了一转。到底这山的名字是由那首著名的情歌而来,还是情歌里借了它古已有之的名字呢?号称是山,其实只能算个小土丘,半山有一座吉祥禅院。沿着山路走上去时一直阴天,到吉祥禅院居然看到小庙顶上的天空是一片透蓝,想是菩萨庇佑。寺庙旁边有一座白塔,周围挂着无数经幡。这是这次西行看到的第一处有宗教印记的地方。我无佛性,也不知道里面供的什么佛,然而却迷信地在功德箱里投了一些香油钱,暗暗期望往后的几日行程能碰上好天气。
康定海拔2700米,走缓坡上跑马山已经有点容易累了。
下山步行回城内,发觉这县城比我第一印象中要大和热闹,折多河直贯闹市区,水流浩荡湍急,不知以如此匆忙的姿态流过了多少年月。河的一岸有一片小广场名为“情歌广场”,让人想到Estadio El Madrigal。
天色入黑,吃过饭回住处的路上循着音乐声走到一个购物中心的圆形广场,原来是当地居民围成圈子在跳舞,男女老少都有。想来是康定人特有的娱乐活动。舞蹈是典型的藏族民间舞风格,舞步随着背景音乐的曲目而变换,简约流畅。也许独舞显得单调,可是几十乃至上百人和着热烈的藏族民歌拍子的群舞却非常可看。我们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参加舞蹈的人也越聚越多,从一开始的一个大圈发展成了里外四层。跳舞的个个步法娴熟,显然这数十种舞步乃是他们自小耳濡目染,只怕于他们已经如同走路一样自然。
后来一个法国中年男子站在我们旁边饶有兴致地用相机拍照,借机看了看他相机中的其他照片,有一张拍的是夜晚的折多河,奔腾的河水倒影着两岸的五彩霓虹灯,光影里的刹那繁华,让人恍惚间忘却了太阳下这个小城的蔽旧。
当晚睡得十分不安稳,每醒一次看看时间,总是只过了半小时左右。不知是不是海拔原因。半夜开电视看冠军联赛,反正次日又是漫长的行车路程。
(三) 高原
康定往稻城的路上需要翻越几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山。折多山是第一座,也是分隔川地和藏地的界线。一过折多山,就是显著的高原地貌了。天气也彻底放晴,久违的蓝天露出端倪。
季候入秋,从山脚顺着盘旋的公路爬上山顶,可以显然感觉到山林颜色的变化。低处仍然青葱一片,高处已经色彩斑斓。毛泽东词里说: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眼前的景象差可比拟。而在汽车走到最高处时远望脚下的层层山峦,极目一片由深至浅的黛色,绵延千里。天蓝云低,仿佛触手可及。我没有高原反应,然而这极低极低的云却随时提醒我这里是海拔近5000米的地方。
折多山过后是著名的新都桥镇,清溪流过秋季枯黄的草甸,溪边三三两两的胡杨树叶片开始泛黄,阳光下隐隐闪光。稀落的藏家民居散在远处,背景是连绵的群山,头顶是大片的蓝天。新都桥被称为“摄影家的天堂”,这样单纯的宁静在清晨雾霭和黄昏夕照中果然是可以入画的。
如此上山下山一路走去,丽日晴天下,并不如何觉得路途漫长。途中经常可见白塔和经幡,尤其是在高山顶上,大约因为高处距离神灵更近。那些扯起的五色经幡在风中猎猎舞动,飘一次就是念了一遍幡上的经文。我戏说这样让自然的力量帮自己念经,可不是俗人偷懒的法子么?
或者是他们太过虔诚。
车行一天,将入黑时进了稻城县。传说中的胡杨林与红草地在暮色中都看不分明。我们与同车的几个人结伴,住在稻城的亚丁人社区。这个旅馆因为名声在外,已经有很浓的商业味道了。招待客人的女孩子卷卷的长头发,脸晒得黑黑的,穿着藏族服装,有一个藏族名字,开口却是北方口音。不知背后是否有故事可说。晚上我们一行人一起吃饭,聊起来才发现原来独自上路至川西的大有人在,其中更不乏独行的女孩子。
稻城的夜是久居城市无法想象的黑。晚上爬到旅馆的天台坐了一会,抬头是漫天星斗,秋季难见银河,可星星真是多。我找了很久都没能在密匝匝的群星中找到我唯一认识的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
高原的夜不如预想中凉,也不大有风。不记得四下里是否有虫唱。如今回想,最清晰跳入脑中的就是繁星低垂,如伸手可摘,夜幕下墨青色的群山渐渐没入深蓝的天空里。
(四) 同车
我们一共十人,租了两辆小面包车,和藏族司机约好次日凌晨四点出发。
这一夜仍然睡得很少,频频醒来看时间,结果是三点钟就起了床。同屋的广州女人到外面抽烟,我穿上风衣在天井站着,星空浩荡,天气仍然不冷。高原的秋天比想象中好过多了。
司机迟到,车四点半过后才开。与我们同车的有两个只身到川西徒步穿越的男人,一个是在大亚湾工作的东北人,另一个来自上海。两人都十分健谈,窄小温暖的汽车里,除了藏族司机喃喃念经的声音,就只听得到他们兴高采烈的闲聊。车窗外漆黑一片,贴近窗玻璃向外看,能看到一小片星空。据说偶尔有野兔从车前跑过——我没有看到。
他们说的是我想象以外的旅途。徒步珠穆朗玛峰,转山,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蚂蟥坡,惊险的塌方……居然还聊出了一个共同的朋友。世界很大,那么多地方我此生也不可能涉足;世界也很小,六度分离的理论也许真的并非虚言。
进亚丁景区时天已大亮,车在山路上盘旋,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之后,雪山终于跳入眼帘。司机在一个可以远眺仙乃日和夏诺多吉、俯瞰亚丁村的地方停车让我们下来拍照。是晴天,但层云尚未散去,天蓝得不透澈,两座雪山罩着一层淡淡云雾,仙乃日庄严,夏诺多吉小巧。山下草甸和树木环抱中的亚丁村,在若隐若现的金色阳光和半山薄雾掩映下,静谧得不似人间。
在龙同坝定下住处之后,在大亚湾工作的东北人向我们告别,背上他那超大号背包,开始徒步登山。他应该是准备从牛奶海穿越卡斯地狱谷,在山上扎营过夜。
这个人叫陆野,是这次路上碰到的陌生人中我唯一知道名字的一个。
(五) 雪山
如是我闻——
公元八世纪时,印度僧人莲花生大师为贡嘎日松贡布(即亚丁地区)开光,以观音、文殊、金刚三菩萨命名此地三座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佛教典籍中有《三怙主雪山志》,内云:具有信佛缘份的众生敬奉朝拜三怙主雪山,能实现今生来世之事业。转三次三怙主雪山,能消除屠杀八条人马的罪恶。转一次相当于念一亿嘛呢的功德,转15次神山脚下的冲古寺相当于念一亿嘛呢的功德。藏历鸡年朝拜,功德增倍。
宗教到底带有多大的功利成分?
从龙同坝骑马上洛绒牛场,沿途便是这三座雪山作伴。清晨在天空迁延不去的云雾已经全然散开,我一路执念的透蓝天空一览无遗,牵马的藏民说这是雪山下十天里未必一遇的清朗天气。马道左边是密林古树,右边地势倾斜下去,由丛生的灌木渐渐铺开成温软的草甸,溪流闪光,偶有牦牛在远处安静吃草。高原的阳光被繁茂的枝叶滤去了凌厉之气,落在地上细碎斑驳,如同耳旁不绝的马铃声。
仙乃日让我动心的刹那,并不是清早盘山公路上的初见,而是此时在马背上一抬头,猛然见她在碧蓝的天空下光彩夺目,以逼人的气势向我当头压下来。
路上不时能看到大大小小的玛尼堆,进冲古寺地界的那一座最大也最精细,有一人多高,石头上刻满了经文,旁边绕着几道经幡。也有很简陋的,几块石头堆在路边,压的不知是怎样的心愿。据说向玛尼堆扔一块石子就是念了一遍经文,一阵风吹过镌刻佛经的石块又是念了一遍经文。这么多的经文念下来,求今生还是来世?许福报还是平安?
观音度苦厄,法相庄严;文殊主智慧,姿容挺秀。一直到走进山林深处,仙乃日已经湮没在身后的层峦深树中时,央迈勇才第一次露出了面目。佛经中常说,众比丘听如来说法,至妙处无不欢喜赞叹。自我看到这座雪山的第一眼起,倒真有几分了解这欢喜赞叹是怎样的感觉。我想到禅宗提倡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也许佛法之深,有如这雪山之美,果然一落文字便生出偏差错讹吧。
是以不可说,不可说。
在洛绒牛场下马小歇,然后开始步行上牛奶海。起初是平缓的小路,在草场溪流间蜿蜒而前。天蓝如缎,四周有五彩山林,走在这样的风景里人并不觉得累。然而继续走下去,平路到了尽头,渐渐开始有陡峭的上坡。在高原行走的反应越来越强,上一小段坡都能让人筋疲力尽。路也越发的难走,常有流水横过山路,必需踩浅水里的石块和树干才能过去。同路的一个深圳女孩还在我前面一跤摔在泥浆里。
每过特别崎岖难行处,都可以看到玛尼堆和经幡。
这段几小时的路上,我不止一次有了折返的念头。我想,用转山的法子消除罪孽,恐怕更多是凡人折磨肉体以期达到涤净灵魂,和在大腿上勒有倒刺的皮带苦修是一个道理。而我走这一段辛苦的路,为的又是什么?
牛奶海是一汪蓝绿色的清水,环抱在雪山之间。高原天色变幻不定,此时天边已经涌起了大片阴云,阳光时隐时现,这面湖水也在光影下变换着表情。湖边有风。当阳光隐没时,风使这一片小小天地有种诀别的意味。
我没有打算上更高的五色海,因为对上坡路望而生畏。在准备折返牛场的时候,同路的两个来自深圳的女孩子终于上到了牛奶海。一个藏族妇人给她们带路。结果我们几个结伴,开始顺着看不到路的斜草坡上海拔5600的高处。
五色海得名,并不是湖水有五色,而是传说这湖水在阳光下会幻化出各种色彩。看到五色海时天色已经阴了下来,太阳隔很久才露一次脸。湖边除了我们,就只有另外一对说粤语的男孩女孩,游人大多已经返回了。那女孩子很有兴致地坐下开始吃东西,说要看湖水颜色变化。男孩子独自往更高处走去。
风更大了,吹得人头疼。很远的地方传来高声喊叫,藏族妇人皱眉说,这样会招来大雨的。我望向天际隐隐翻滚的乌云,有点担心起来。
我们稍事停留后,眼看时间不早,就开始下山。下坡路上可以看到牛奶海的全貌,像山的一滴眼泪。
(六) 围炉
五色海回牛场的路似乎没有尽头。藏族向导催促我们快走,因为已经开始有零星的雨点洒下来了。
我把多余的一件绒外套借给一个深圳女孩子包头挡风,自己则翻出了随身带的羊毛帽子和手套,一边后悔围巾不在身上。
还没有到冲古寺,天就几乎全黑了。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此时才背着大背包开始上山,想是做好了充分准备要在山上住宿。随后不久,我们最害怕的雨也如期而至。同伴玩笑说,也许真的是被五色海上高声喧哗的人惹出来的。尚有心情玩笑,可处境真的十分恶劣。雨越下越大,雨点子由疏到密,后来就变成瓢泼一样。山道上漆黑一片,我们三匹马隔开一段距离,由马夫牵着疾走。大家都不再说话。耳边不绝的马铃声算是一个小小安慰。我的帽子和外套挡住了浇到头上身上的雨水,裤子却湿了个透。那两个深圳女孩则是毫无遮蔽地露在雨里。
开始打雷,不是炸雷,是巨大的石头在硬地上滚动一般的轰轰声,从很远的天际传过来。然后是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淡紫色的光把漆黑的夜撕破一个口子,前面道旁的树木在眼前投过一片阴影,纵横交错地映在地面上,刹那之后四下又是黑暗。我倒并不害怕雷电,担心的是身下的马是否会受惊。
在龙同坝下马时,我彻底失去了方向感,羊毛帽子经过将近半小时的雨淋,也开始有点渗水了。我完全不记得住处在哪里,慌张地跟着前方同伴的招呼声沿着一条很窄的泥路上了一道斜坡,不假思索地冲进我目光所及的第一间亮着灯光的木屋。
那可能是当地人晚上聚会娱乐的场所。屋内摆着几张木桌,桌旁是长凳。几个藏民在靠墙的一排凳子上坐着聊天,两个游客模样的年轻男孩子坐在房间当中的一张木桌旁看电视。热心的老板娘立即端来一盆火,让我坐下来烤烤身上。然后进房去找了条自己的半旧裤子,拉我去隔壁房间换掉我自己的湿裤子。他们问起住在哪里,我毫无头绪。不过也并不着急,盘算顶多不过在这儿借住一晚,明早天亮了再去找。唯一不安的是同行的人会不会因为我不归而担心。念及此有点心下愧疚。
好在安顿不久便有人找过来了,我谢过老板娘和替我买了一碗鸡蛋面的那两个男孩子,随他们回去。那两个深圳女孩正坐在火炉边烤火和晾衣服。回忆刚才雨中的狼狈情形,居然大家也并不抱怨。
我们在炉边围坐了一阵,又有两个遇雨的人回来了。就是在五色海上看到的那对说粤语的男女。说起来发现他们原来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一下子亲近了很多。
当晚这家藏族旅馆大堂的火炉边晾满了湿衣服和鞋子,融融火光衬着絮絮低语,回想起来别是一番趣味。大半个明媚的晴天和一场意外的夜雨,让这一天显得格外完整。
就是真累。
(七) 喇嘛
清晨的龙同坝仍然有氤氲的水气。空气凉而清新,整个村庄炊烟缭绕,弥漫着淡淡的马粪味儿。又过不久,云开始散去,太阳出来了。
去把裤子还给了那家小店的老板娘,已经被我踩脏了一点。我很抱歉地说来不及洗,要不要给点钱。回答当然是不用。藏民淳朴,果然不虚。
再一次骑马上冲古寺,雨后山林如洗,路旁高大的杉树上垂下的浅绿色毛茸茸的附生植物上挂满了水珠,阳光一照,晶莹剔透。这一天的仙乃日神山有云雾缭绕,不像昨天那样坦荡荡站在蓝天底下了。果然只合一见。
冲古寺是一座小小的藏传佛教寺庙,只一进院子。院中地下铺的是平整的碎石块,形状不一,参差错落,石块之间生有细草,夜晚的雨水将石块洗得越发的白,草越发的绿,两下映衬,十分漂亮。这寺庙面对仙乃日雪山,想来也沾染了观音菩萨不少的灵气。
冲古寺向上半小时路程是珍珠海。名为珍珠,据说是因为湖水流下冲出的一道溪流边有许多白色圆石,形同珍珠,那么与湖水本身倒是没有多大关系。珍珠海是亚丁地区三个圣湖中唯一一个周围生有植物的湖。我们走到湖边时,太阳正好躲进了云层后面,仙乃日顿失几分光彩。在湖边坐下等太阳,四下无人,绕着湖水扯起的五彩经幡倒影在平静的水里,自水中看庄严的仙乃日,如同幻象。
就这么坐着也很好,不需要有太阳。
回程再次碰到那对广东的男女,女孩子很热情地问我要QQ号码,说是回家后再联系。
经过溪边,忍不住去试水,刺骨的凉。看到周围不少大大小小的玛尼堆,一时兴起,也学着样子在溪水里用石头堆了一个小尖塔。没有许任何心愿。不知道它可以在这里站立多久?
路上说起玛尼堆是否有什么讲究,决定去冲古寺问一问里面的小和尚。结果那个年轻的红袍僧人对我说:活菩萨在这里,去问他吧。我们进了院子左厢的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一个僧人坐在榻上,正和两个藏民闲聊。他示意我们坐下,藏民走后便和他聊了一会儿。原来他并不是冲古寺住持。是当地人,自小在印度学佛,学成后派到台湾一个寺庙去修行,这次正巧回来交流讲经的,停留一个月时间。能见到是缘法。
这喇嘛四方脸,宽额大耳,一副佛像。手中拿一串光彩莹然流转的黄色念珠,问是什么,答曰蜜腊子。我接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显然是经过长年摩挲,珠子光滑异常,入手生凉,沉甸甸的。
他说,中土佛教和藏传佛教不过是达至同一目的地的两条道路而已。
临走向他讨了一个护身符,我不信,可是有时又难免迷信。出门后想起没有问玛尼堆的事,其实也是我自己觉得这样鸡毛蒜皮的小问题羞于启齿。
冲古寺下面是大片的草甸,溪流穿行其中。水非常清,水下生有密密的水草,摇曳生姿。溪流底下的石头还是泥土呈奇特的浅蓝色,映得水也有几分蓝。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巧的鸟,在溪边徘徊良久,最后一扬翅膀,在水里点了一下,飞过对岸去了。涟漪慢慢荡了开去。
(八) 藏家
离开亚丁是中午时分。这一段我们来时走的是夜路,如今在太阳下面重新走一遍,倒像是初见一样新鲜。藏族司机中途还下车去远离公路的一个小寺庙里求签,留我们几个在车上等他回来。是什么紧急的事情要问神灵指引?
将至稻城时,眼前开阔的草地上出现了一片一片的杨树林。树大多是傍水而生,叶子的颜色金黄与翠绿交杂,越近水旁的,树叶越是黄得艳丽。这个时节高原上应该已入深秋,我想这杨树大概等的也就是一夜浓霜或者一场大雪,然后就会彻底换了颜色吧。
川西一路,看到的不少是这样的路边风景。此时我格外感觉自己于这片天地彻底是一个局外人,只一眼的缘分。
稻城县外著名的红草地是一片30米见方的小沼泽。据说里面长的草是生了病,才会反常地呈现艳丽的红色。走在草地外围的栈道上,有疏落的雨点,和时隐时现的阳光。对彩虹的期待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这次行程,天气上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遇到彩虹了吧?真是贪心。
在稻城住在一个藏家旅馆。老板娘是个很端庄大气的藏族女人,地方也收拾得异常整洁,院子里种满了花,屋里天花墙壁上画着色彩艳丽的吉祥图案。因为国庆长假未到,偌大的旅馆里只住了几个人,十分清静。
放下东西后我们去县城里找吃饭的地方。我这才注意到旅馆出门的小路两边都是杨树,只不过叶子都还绿着。在一个路口有人支起画架写生。是在这时我兴起了再来稻城住上几天的念头,等深秋季节,看胡杨林染成金黄,云起霞落,星升月沉。
居然在小饭馆里碰上了同上牛奶海那一行人中的两个,他们也住在同一家旅馆。在他们推荐下点了招牌的蹄花汤和高山雪鱼。这小饭馆只有两三张桌子,菜单也不用,要什么直接跟老板说。老板手艺相当不错。由于时间仓促,还有几个招牌菜都来不及尝,说起来大家都非常遗憾。
晚上从温泉回来,围坐在旅馆大堂的桌旁聊天。电炉子上烧着一大壶开水。老板娘拿出土产的青苹果,泡了酥油茶——不浓,因为是夜晚。饭馆重逢的那两人都十分健谈,说个不停。女孩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酥油茶,讲她这一路的经历,给我们后面的行程提建议,眉飞色舞。
我一边听着,一边无端想,都是此生只会见上一次的人,像两条不平行的直线,只会有一个交点。
(九) 甲居
那么离开稻城的那个清晨就是没有月亮的了,因为刚出旅馆没有路灯的那小段路上什么都看不见,四周黑得像失明了一样。天空繁星密布。似乎这次看到最美丽的星空都是在稻城。
当晚回到康定,次日早晨坐车去丹巴。大概因为路不远,康定到丹巴的车都是只能容纳六人的小面包车。这次同车的是一对外国情侣。开车后男的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和我们搭话,实在说不下去时无奈换声道改说英语。原来他们是法国人,男的在成都的一所大学里学中文,刚来没多久。这次是女朋友过来探望,两人一同出来旅游的。
可是他们居然除了一本Lonely Planet什么准备也没有,也不知道路线怎么走,加上语言不通,真不知该说他们轻率,还是随性。
他们的目的地是九寨沟,想从丹巴经卧龙过去。我们在丹巴问过当地人,经马尔康到松潘是最合理的,可是中午到丹巴,必须到第二天早晨才有去马尔康的车。
左右半日无事,便邀他们俩同去丹巴的甲居藏寨。
沿着窄窄的盘山路上甲居的时候,本来阴阴的天开始放晴。那一片藏族民居要在远处看才有风情,粉白色调的四角楼一座一座散在青翠的山坡上,错落有致。路上那法国女子很开心地对我说,来中国一个多月,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了阳光。想象她来自日光最充沛的法兰西,这一段时候成都看来是把她给闷坏了。
藏家房子都是平顶,天台上无一例外晾着黄澄澄的玉米,看去有股丰盛的喜气。家家院中都种着果树,梨和苹果。门旁挂着一串串鲜红的干辣椒。
女向导路上不停和所有迎面而过的人打招呼。问起来,她说这村子里所有人都彼此认识。我在想,游客的进入,多大程度上打乱了他们千百年以来的生活步调呢?
回丹巴汽车站帮法国小情人买了第二天去马尔康的票,就此道别。
这日黄昏,站在四姑娘山猫鼻梁遥望远处的四座雪峰,晚霞很吝啬地并没有出现,只有微微的红晕抹在山头千年不化的积雪上。
(十) 云深
那个非常健谈的深圳女孩在讲到四姑娘山一带时,提过那儿附近有一座山,风光绝佳。山的名字她忘记了,只记得“连山一共是三个字”。车开在夹金山的盘山路上时,我想,应该就是这一座了。
据说夹金山是当年红军长征翻过的其中一座雪山,当然现在山上一点雪也没有。沿途是入川西以来见惯的高原秋天景色,说绝佳倒也未必,不过林间空气却清冽异常,阳光还没有驱散早晨的凉意,湿湿地渗进衣服里。据司机说,这里打算过两年开发成森林公园,为此正在修路。果然上山时不少路段还在施工,很多修路工人就用塑料布搭起帐篷,晚上在山上路边过夜。那些帐篷外经常能看到石头堆起的简易炉灶。见到的修路工人,年轻的看着才十来岁,年老的至少五十开外。入秋山上寒冷,体力活之余还需要对抗恶劣的自然条件,生活艰辛,可以想见。
山路本来就窄,一边临极深的陡坡,加上施工,车子经常要挨着大斜坡边缘绕过路障才能前行。不是对路况非常熟悉的司机开起来会十分困难。然而我们一路还是看到不少私家小排气量汽车惊险地走在这条路上。
高山草甸上经常可见放牧的成群牦牛。
上山一直晴天,快到山顶时,却看到云雾开始聚集。司机有点遗憾地说,云海估计是看不到了。看不到是因为自己在云海里——站在夹金山顶的浓雾中,我这样想。
在公路边坐下等雾散去。其实我也知道雾不是那么容易散,可能只是想在这杳无人声的高处,苍茫之中坐一刻而已。面前是一直向下的大斜坡,雾里大概只能看到五米开外,不知晴阳下眼前又会是什么光景。
事后回想,错过了夹金山的云海其实并不遗憾。我更加怀念的反而是山道旁近乎空白的等待,云雾带着类似雨后泥土气味的淡淡芬芳,随风的方向自身边掠过,细细密密的水珠渐渐打湿了头发和衣服。铮琮的钢琴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像碎玉一样,仿佛伸出手就能接满满一捧。很奇怪的,在这清冷潮湿的雾中,Glenn Gould的哥德堡变奏曲居然也不像往时一般难以亲近了。
(十一) 走马
在四姑娘山的两日一直阴雨。
双桥沟留给我的记忆是长长短短的栈道,铺好的没铺好的。道上浓荫覆顶,林间有草木的清香。虽然是长假期间,这里却意外的并没有太多游人,一路走来,听到的除了身旁湍急的流水声,就是自己踏在木板路上的脚步声。
雨是从双桥沟的红杉林开始下的,之后时下时停,入夜雨势转急,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耳边尽是哗哗的水声。于是开玩笑说,如果雨一直这么下,那就不要进长坪沟,到日隆镇上吃烤全羊算了。好在到了早上八九点钟,雨渐渐小了下来。
长坪沟内从喇嘛庙到枯树滩一段路很平整,但是自枯树滩以下直到木骡子,就只有勉强可以行走的泥路和马道了。一夜大雨让路变得更加泥泞,去枯树滩沿途,不断有当地人向我们兜售雨鞋,说前面路上有半尺深的泥,若是想徒步进木骡子,没有雨鞋是绝对不可能的。听着让人胆怯,尽管本来就决定骑马进沟。
在泥路上走马的趣味,枯树滩至木骡子这段将近三小时的路程算是让人绝对尽兴了。马道本来就崎岖难行,道上石块很多,有大大小小的上下坡,可以非常陡峭。因为泥浆太深,马夫都放开了缰绳让马自行在山间觅路,他们自己则绕树丛间的人行小道。人骑在马上,看着马蹄犹犹豫豫地在泥浆和石块之间试探,不由得不心惊——若是掉下马去就意味着直接摔进泥潭,后果不堪设想。路上还经常会遇到拦路的溪流,必须趟水而过,水深处没过马膝。偶有凉凉的溪水被马蹄带起,溅到脸上身上。
旧时商旅用马队驮货物贩卖,雨季里在深山密林,也是这般艰难地在道上行走吧?
木骡子就在这泥路的尽头,是围绕在山间的一片开阔地,据说晴朗时能看到近在咫尺的四姑娘山。可是那一天我们与她无缘。站在木骡子宽阔的草坪上,放眼望去远近山头与层林烟树大多在云雾间若隐若现。空气中浮动着沁人的潮气。我想,若是把晴天的木骡子比作油画,那么此时的她就是敷彩的大写意,天是画幅上大片的留白,用水墨皴出嶙峋的山石,再点染艳丽斑斓的树叶,让它们在宣纸上慢慢湮开。
原来晴天雨天,各有各的好处。
(十二) 蜀道
这夜山上普降大雪。
我们的车一早离开日隆回成都,首先要翻越4000多米的巴朗山。盘山路本来就窄,雪后地滑,更加难行。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山上还是有薄薄的雾气,能见度不高。加上车内外温度悬殊,车窗上结了一层雾。司机过一阵就要叫前排的乘客帮他抹窗玻璃。
窗外白茫茫一片,地面积雪大约有小半尺厚,满山树木都白雪覆额,远望过去莽莽苍苍,十分壮观。高大的松柏在雪中越发显得姿态挺拔,不愧是最宜寒天的植物。车经过巴朗山最高处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经幡和白塔。茫茫雪景映衬着风里的五色经幡,别有一番庄严肃穆。
司机一看就是开惯山路的,哪怕在这样恶劣的雪天,一样游刃有余。而且一有机会必然超车。雪路过后不久,我们走上了崎岖狭窄的山路。早就听人说过卧龙到映秀在修路,但还是没有想到路况那么差。几乎一半时间在给车让路和等车让路,以及等待处理塌方。车速慢如蜗牛。好不容易走过了映秀,结果居然在都江堰门口被堵在一条隧道里长达一小时。
真是让人沮丧。
终于回到成都时已是傍晚六点过后,华灯初上。算了算,日隆至成都200多公里,车走了10小时以上,前提还是有一个开车极猛的司机。蜀道难,信矣。
为了补偿自己,晚上到著名的三只耳吃冷锅鱼,风味极佳。成都食肆的火爆绝对不下于广州,沿街大小饭馆全都坐满了人。本来我在车上赌气说无论如何要吃两餐,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成都和我们来时一样,细雨绵绵。依然不用打伞。从三只耳出来,在雨里走了走春熙路。已经差不多十点钟了,街上人还是不少,商店也都才刚刚有打烊的意思。其实每个城市的步行街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想找地方买兔肉干。真怀念出长坪沟后在日隆镇上吃的烤兔子。
次日早早就到了机场。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坐着,想起这次入川,在成都仅仅逗留两个夜晚和半个白天,又做了一次过客。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她将一直以传说中的美好姿态,活在我的想象里。
——题外——
那一天在火车站等车去上班,心里一动就把冲古寺的喇嘛绑在我手上的红绳解了下来,放在手提包内看不见的地方。我想,这十天里一路上的山川河流,阴晴雨雾,擦肩而过的人,很快也会像这条红绳一样,退到记忆深处去吧。
不思量,自难忘。川西,当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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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头干大事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0-13 19:0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