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湖记——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
在这山高谷深,道路崎岖狭窄的西南山区,开车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还需要着莫大的勇气才能驰骋在大凉山无尽的山谷中。从泸沽湖镇搭上一辆去盐源的车后,彝族司机便在这让他心胆俱寒的弯曲狭窄的山道上秀了一把车技,仿佛一场狂欢,车厢里放着直抵心灵的藏语歌曲,司机飞速的在公路上驰骋着,这种画面让他想起了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或者是美国西部公路电影的某些狂野片段,只是那些片段里是荒凉的风景,缺少这里的山水树木。他和同坐后座的一位来自于自贡的女士被车尾甩动的像是儿时被关在摇动着的啤酒瓶里的两只蚱蜢,手死命的抓着车上的把手,身子随着惯性而摆动,那个来盐源支教的自贡女士几次三番的提醒司机,司机才肯放慢车速。在车速减缓下来之后,他才能够仔细观察车厢里的乘客,司机圆圆的脸颊给人一种亲切感,乘客一共六个,有藏族、彝族,以及汉族。有时候他觉得无论什么民族,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微乎其微,除了生活环境所造成的面部差异之外,他们是那样的雷同,纵然语言也保留着某些独有的特性,但是灵魂或者思想都有着大半相同的成分,并没有什么直观的区别,或许这种相似点是所有生物的共性。如果从一个宏大的地方去审视整个地球上的生物,无论是高等的人类,还是低等的昆虫,区别也是微乎其微的,其本质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挣扎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的一种生命形式罢了。真正的高等又是什么呢?会创造工具,使用工具,拥有文字和文明的人类就比其他生活高等吗?也许从灵魂的角度看,世间万物都是平等而孤立的存在,就像没有人能在时间里穿梭一样,也没有一种生命可以在灵魂里穿梭,灵魂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存在,就像两条永远不会重叠的铁轨,是我们保有的唯一不能被窥视、不被占有的秘密。

汽车行走在大山深处,道路时而在山谷中行走,时而盘山而上,行走在山腰。谷底的溪流时而轻浅的流过布满石头的河床,河床外狭窄的土地上开放着野花。时而溪流形成浑浊的河水,被发电厂拦截下来。从公路上遥望远处的山峦,树木低矮,稀疏的生长在山腰上,也许是因为干旱,也许是贫瘠,野草在去年秋季枯死后,再没能活转过来,只留下大片枯黄的躯体诅咒着命运的悲凉和生存的艰辛。然而,在这枯死的野草上稀落的树木叶片的绿是那么的柔和娇嫩,带着几分委婉娇弱的美,让你忘了这是贫穷的大凉山地区,仿佛一下子走进了江南烟雨的初春。

窗外的风景纵然荒凉,车厢里依旧是一片热闹景象,司机和前座的一个藏族姐姐聊的不亦乐乎,中座的一个彝族教师和旁边的藏族姐姐也在愉快的聊着,一个小学生安静的靠在车座上,后座的那个支教老师带着耳机闭着眼睛,沉迷在音乐虚构的空间里。他在座位上透过车窗欣赏着窗外独特的风景,沉迷在自己思想狭隘的空间。听着他们用他半懂不懂的语言聊着天,想起了以前旅途中的事情,忽然发现,在他无数次的搭车或者坐车的旅途所遇的形形色色人群中,只有汉人彼此是冷漠的,那些少数民族,无论是藏族、彝族、纳西族、独龙族、抑或是壮族,当他们同处一个车厢时,总能像老朋友一样聊个不停,你根本无法通过他们聊天来判断他们是初识还是故友,而在旅途中的汉人,大多数都是沉默着相对,有时纵然是同行的旧友,除了酒后之外,言语也少之又少,仿佛都各自怀揣着秘密,不敢轻易交流,怕嘴唇轻启,便会流露出内心的秘密,孤独之深,让人心悸。造物者给予人类最大的恩惠便是语言的交流能力,而人类却渐渐的自己抛弃这种能力,重回自己孤独的内心。

当他胡思乱想的走过群山,时间一点点随着群山流逝,当阴郁的天空一点点变的更加晦暗,车子终于抵达盐源县了,接近盐源县时,高大山地变得平缓,世界开阔了起来,眼前多了许多苹果树、核桃树、以及花椒树。作为重要的经济作物,这些果实为当地居民提供了很重要的生活依靠。偶尔遇到的玉米地和土豆地,便是当地居民最基本的食物,当地人喜欢把土豆烧熟切开,夹着酱吃,味道极好。他想,只有在这样贫瘠荒凉的地区,土豆才得以找回它作为粮食作物的尊严和存在感,而不是被人当作菜肴而倍感屈辱。作为世界三大粮食作物之一的土豆,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以蔬菜的方式存在在他近三十年的生命中,当第一次得知土豆是粮食作物而非蔬菜时,他特别惊讶,只知道酸辣土豆丝、土豆炖牛肉、炸土豆条、土豆粉等菜肴的他,在进入藏区之前,甚至没有吃过烧烤的土豆,小学时,在课本上看到梵高的画《吃土豆的人》时还不理解,如今才明白,土豆是上帝给予贫瘠地区人民的礼物,也只有在贫瘠的土地上,土豆才变得伟大。

盐源县作为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下辖县,虽然汉族人几乎也同化了整个世界,但是彝族老人依旧保持着他们固有的传统,让你从他们的穿着上一眼就能把他们从人群中分开,纵然年轻的彝族人从服饰上已经走向现代化,然而大凉山所赋予他们的肤色和神情还是给他烙下了彝族人的烙印,这种血脉里继承的民族秉性并不是外在的文化所能清洗的干净的。只是有些可悲的是,承载着他们文明和骄傲的文字逐渐没落,以至于消失,很多年轻人都已经忘记了他们祖先写下的那些字符的含义。每当看到一种文化的没落、一种文字的消逝,就像看到一种物种的灭绝,让人痛心。也许让人痛心的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的消逝或者物种的灭绝,而痛心的是这个世界日渐变得单调、雷同、冷清。每一种文化或者物种的消逝都如同砍掉了枝繁叶茂的地球这棵大树上的一个枝桠,使无限的生机归于呆滞。

司机把他放在离盐源汽车站几百米的地方,他挥手和司机告别,他一再告诉自己,你要珍惜与你相识的每一个人,因为很多人你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与他相见。每一次的相识都是在你生命之树上萌发的小小嫩芽,使你的生命变得生机盎然。

此刻,五点多的盐源,虽然光明依旧普照在这个大山中的小城里,但是从盐源到木里县的班车已经没有了,他只能离开破旧狭小的汽车站,走上陌生的街头,找家旅店等待明天。

旅馆谈不上舒适,但是就像梭罗所说的那样:“不管是什么野兽,它们的所需总不过是食物和一个栖息之地而已”。无数的旅途中,他灵魂里作为野兽的成分被无限放大,而作为人类的欲望之光渐渐熄灭,使之纵然躺在荒野坚硬的花岗岩上,也能如同躺在五星级酒店的宽大柔软的床上。大自然总能给人一种加强精神的力量来消弱肉体的欲望,让人无限的接近神灵。

午夜的平静一如荒野,这样僻静的旅馆,客人自然不多,雨季的潮润使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木头和布匹的霉味,一切都不太美好,也不太糟糕,每当想到这并不是他生活的全部,一切只不过是短暂的客居,他便能忍受任何恶劣的环境和糟糕的遭遇。他想,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使他变得无比强大,有足够的力量忍耐这落魄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