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人
在92年版結尾,白人女主角與黑人貧民百姓在「驅逐糖果人」的問題上達成了暫時性共識:女主以犧牲自己救出尚在襁褓的黑人嬰兒,並與糖果人在大火之中同歸於盡為代價換取和平。後者作為美國種族衝突之鮮明象徵,其燃燒殆盡的特寫,以及在女主葬禮上黑人居民們把屬於糖果人身體一部分的殺人鐵鉤作為陪葬物品放在屍體旁邊的舉動,都說明了92年版嘗試釋出種族和諧共處,彼此之間矛盾終會被化解的善意信號。
然而,輕描淡寫的控訴和所謂的種族諒解莫不是對糖果人都市傳說的雙重清除 一 既是清除白人奴役虐待黑人的歷史,又是對清除這段歷史本身之清除。因此,新版Candyman把焦點更多地放在了種族衝突之上,而且它並非重製,而是以前作的續集出現,續集的男主角就是第一集裡被白人女主救出,長大成人的黑人嬰兒。
為什麼是續集,而非重製?很簡單,因為新版Candyman就是對92版的一次誠心致敬和猛烈批判,影片從頭到尾都在告訴我們:種族共存共榮不過是白人編造的美麗謊言。衝突一直存在,黑人遭歧視遭壓迫的生存困境從未停止。哪怕是已經登上中產階級,於藝術和社交圈子享有知名度的黑人藝術家,抹不走的膚色和身份注定了恐懼永遠不會消失,如影隨形。
顯而易見的是,新版糖果人將成為一篇置於後種族主義時代,高呼「拒絕遺忘」、「保持憤怒」的政治檄文。事隔多年,人們對糖果人傳說的重新相信,口耳相傳,是再一次喚醒那些不願提起的屈辱過去,直面今天仍歷歷在目的恐怖景象。倒臥在地的無辜黑人被尾隨警察擊斃的結局,儼然是對美國現實發生的一幕幕白人警察針對有色人種執法不公直截了當的控訴。
召喚糖果人「執行正義」(前作的糖果人形像對於被害人沒有種族或膚色的要求),清理白人渣滓(被殺害的全是白人),首集以白人女主之死達成的和平協議,美好希冀已被活生生之現實證實為不可行,呈對抗姿態的續集將批判的觸角延伸至現代藝術圈,一位藝評人不僅批評男主角的作品陳腔濫調,並且隱晦地指責黑人無休止的暴力(原話裡指的是「藝術家」是仕紳化週期的既得利益者)是造成社區仕紳化的元兇,而當在她看來近乎「直白控訴」的作品於藝術界引起廣泛迴響後,這位藝評人卻又一改此前的刻薄冷漠,變得友善起來。
對於一些唯利是圖的白人策展者、畫廊老闆,影片更是毫不留情地予以鞭撻,他們把黑人藝術家關注自身族裔苦難的創作一味轉化為吸引上流社會及有錢賣家目光,以實現利潤最大化的消費商品,但對黑人族裔長久遭受的奴役苦難卻一無所知,毫無愧疚之意。
另一方面,黑人創作者為了在競爭激烈的美國藝術圈站穩腳跟,不得已在創作方式和題材上作出妥協,改變自身原有風格,和應某些藝評家的價值取向。這種創作上的犬儒主義最為鮮明地反映在接觸糖果人傳說之前的黑人男主身上,苦無靈感的他已有兩年沒能創作出新的作品,只能用舊作或一些有違初衷的畫作滿足策展人的需要。
從影片對以上種種藝術界現狀的尖銳批判,我們能夠得知尚且連自小養尊處優的黑人藝術家,嘗試喚醒深受苦難困擾的身份認同,尋回那一段人為有意抹殺的歷史傷痕亦如此之難,更何況是對此一知半解,甚或全無意識的旁觀者?片中有一幕是幾位高校白人女生出於好玩心態,面對鏡子召喚糖果人,一名亞裔女生卻中途放棄,奪門而出。編導藉此表達的意思相當清晰:亞裔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黑白種族衝突之中始終處於旁觀者的位置,而無須加入或助長任何一方。
但是,這同時也潛在地反映了亞裔群體在衝突日趨激烈的美國社會裡,多數時候仍是不受重視的,因而比起團結的黑人群體針對種族主義聲勢浩大的反擊浪潮(電影片尾,工作人員列表之後還特地列出關注種族主義的網址),亞裔群體被迫承受的語言/肢體暴力,從家庭、學校到社會各方面的不公平對待,很長一段時間均沒能引起公眾更多關注。
這也讓我不禁思考,全黑人製作班底,片中針對白人的一系列清算行動,乃至對亞裔群體的近乎「無視」,對於未來的電影製作而言是否好事?種族、性別、社會身份在逐一打破固有的陳規陋習後,卻又旋即陷入被不斷標籤化之桎梏,人與人關係的原子化程度是否被進一步加深了呢?拉鋸不下種族衝突未來有被化解的可能嗎?對於最後一個疑問,至少電影已經明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在冥頑不靈的白人還沒學乖以前,糖果人的詛咒將一直縈繞不散。
-
CarrieChan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9-25 14:35: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