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李公子的34次逃亡(试写)

楔子:过激的科学探索?
“王爷,不好了,王妃她又自杀——”
“只要九块九,原价三百多的养生茶——”
“热搜榜上霸屏三周的诡异案件,一个弱女子究竟怎样杀死三个身强力——”
“桃叶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
再次按下遥控器上的加号之前,老秦的手指飞快地跳到旁边的按键,按下“频道-”的按钮,电视又跳回之前的频道。
荧幕上一个身材微胖其貌不扬的主持人,穿个中式麻布褂子,摇着一把写着“瞎白话”的折扇,用耸人听闻的语调继续说:
“这起案件的发展真可谓一波三折,从一起充满八卦意味的杀夫案,变成了现在充满神异色彩的悬案。三个死者,一个失踪,全都是三十几岁正当年的男人,而目前失踪的嫌疑人,则是一个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女人。让人细思极恐的,不仅仅是这里面复杂的人物关系,还有很多几乎可以称之为‘灵异’的细节。”麻布褂摇着折扇,特地强调了“灵异”两个字。又继续说:“相信大伙都已经从网上看了很多,真的也有,假的也有,P图造假的也有。观众朋友们注意了,X音X博X瓣X圈都不用看,我们的工作人员加班加点,给大家整理出一份最准确,最全面的案情时间轴。”
老秦默默放下遥控器,端起泡着大叶茶的不锈钢缸子。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高高挂在店铺一角的液晶电视。
已经到了万物皆可智能的时代,而村镇上的中老年人还是习惯非智能的生活。打工回来的年轻人教过他们用手机上网,老秦玩了两天,头晕眼花,毫无收获。
“机器聪明了,把人都玩傻喽!”老秦最后这样论断。与其在“智能”中做雷同的选择,他宁可被电视和杂志“填鸭”。
修车行的砖混柱子上挂个三十二寸的液晶电视,玻璃柜台后面放一把满是机油的竹椅子,忙的时候听一耳朵,不忙的时候看一会儿,什么新闻热搜都不会错过。
比如现在,屏幕上图文并茂,还有旁白解说。
“第一起案件发生在6月29日,A市医科大附属医院精英医生徐某被发现死在家中,死亡原因是有人趁他熟睡给他推了一针空气。现场发现了注射器,没有指纹,徐某家里也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只有徐某和妻子吴某,以及徐某的同事、好友杨某。”
“所以一开始就有人猜测了,这是张三郎觊觎阎婆惜,潘金莲毒杀武大郎啊!诶,先不要急着下结论。当警务人员找到杨某家时,发现杨某也死在家里。法医鉴定,杨某是睡梦中受惊,惊悸而死。是什么东西可以让一个握手术刀的外科大夫惊悸而死呢,现场有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发现——猫毛,以及猫爪印。而杨某,猫毛过敏,从来不养宠物。”
麻布褂唰一声合起折扇,用扇子指着镜头:“记住这只猫,后面要考。”然后一甩头,换了个机位。
老秦习惯了这些故弄玄虚,目光暂时从电视上移开,伸长胳膊抓起柜台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
麻布褂还在讲:“先说回两位精英医生,走访中发现,两位医生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是大学室友,毕业进入同一所医院同一个科室,按理说同一科室内竞争应该非常激烈啊,但是徐某和杨某两位医生却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徐某已婚,杨某至今单身,而他们可以随意进出对方家里——徐某家的指纹锁录了杨某的指纹,而徐某也保管着杨某家的钥匙——于是关于他们的关系网上有很多猜测,我们不做展开,大家意会。”
“于是又有人猜测了,是不是吴某先杀了徐某,再拿着杨某放在家里的钥匙,去杀了杨某?目前从动机来看,徐某的妻子吴某的确是最大嫌疑人,但是监控显示,吴某在5月29日凌晨3点已经驱车离开A市,那么那只猫又是谁放进杨某家的呢?这里先画一个问号。”
“目光聚焦于死者徐某的妻子吴某。监控显示,吴某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屏幕上出现一个模糊的监控画面,画面暂停了一下,放大了一个清瘦的男人的轮廓,麻布褂的声音在画外说:“林某,博士后出站,某民俗研究院研究员,是吴某的高中同学、大学校友,小时候还是一个家属院的,换句话说——青梅竹马。而林某,也是本案的第三个死者。”
晚上的监控画面已经足够模糊了,还被打上一个硕大的马赛克。老秦低头吹开茶叶,喝了一口浓浓的大叶茶。听个故事而已,他对当事人长什么模样兴趣不大。不过当荧幕上出现几个当事人打了马赛克的证件照时,老秦还是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
画面忽然闪起雪花,证件照一闪就融入了雪花中,老秦就连马赛克是打在哪里都没看清。
闭路线接在外面,有个风吹草动就容易接触不良,老秦对此习以为常,喝了一口茶,电视果然已经恢复了正常,证件照没有了,荧幕上又是麻布褂摇着扇子站在那里,继续讲:“诡异的事情从这里就开始了。”
“四天之后,也就是6月2日,B市警方监控发现了吴某和林某驾驶的红色路虎,随后迅速锁定了他们居住的民宿,但等警方破门而入时,屋门反锁,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血迹,这些血迹汇聚成一个诡异的图案……”
老秦瞪大眼睛看着屏幕,屏幕上先是一张模糊的现场图片,紧接着是电脑制作的清晰的图像,可惜就在这个电脑图像由平躺在照片上到翻转立起来的过程中,画面又卡了,只剩下麻布褂的画外音:“……很快,警方在民宿的下水道里提取出了与吴某和林某DNA相吻合的身体组织……”
声音也卡顿,然后雪花和滋滋啦啦的声音充斥着修车铺。外面的蝉鸣也在一瞬间变得高亢起来,誓与丢失信号的雪花一争高下。
这一次信号没有很快恢复,老秦放下茶缸,趿拉上拖鞋,起身打算看看是不是谁家的猫啊狗的碰掉了闭路线。一回头,才发现柜台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双肘支在柜台上,也津津有味地看着老秦的电视,哪怕现在只有雪花。
“现在都好难得看见电视了哦?老板。”女人笑着说。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穿一件嫣红和绛红相间,泼墨花色的衣服,她把墨镜推到额头,露出即使在流着汗的夏天,也一丝不苟的精致妆容,指尖转着车钥匙,“车坏了,不过不着急,老板您先修电视。”
夏日的噪音吵得人脑门发紧,老秦用毛巾抹了一把脸,囫囵说:“瞎看看,不是要紧事。车咋了?”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来。
转出柜台的时候,老秦被一只猫吓了一跳。那只猫蹲在女人脚边,绿色眼珠,通体黑色,只有脖子下面两块对称的白斑,看起来就像是一身黑西装的人打着黑色领带,露出两块白衬衫。它不像一般家养的猫一样懒懒散散,而是像从脊背到脖颈绷得笔直,姿态像它的“黑西装”一样体面又严谨。
老秦被这猫盯得浑身不自在,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多回头看了两眼,目光却不自觉地又被女人窈窕的背影夺去了。
在他们这地方,要么是年轻小女孩还没有长开,要么就已经是拉扯两三个孩子的妈,像这样成熟、从容又漂亮的女人,只能在电视上看见。
但是这个女人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随意挽起的卷发、宽松休闲的T恤、几乎比四角内裤都短的牛仔热裤、短袜、板鞋,老秦上下扫了一眼,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她的T恤后面是淡淡的嫣红色,而前面的布料则是泼墨图案,现在城里流行这样的拼色衣服吗?
老秦很快否定了自己——女人转过来,先前她被柜台挡住的牛仔热裤和白色板鞋上,也有大面积的绛红色,那不是衣服本身的颜色,那是溅上的血。
电视的雪花还在头顶滋滋啦啦地响着,知了还在拼命发出尖锐的噪音,隔壁空调的机箱嗡嗡作响,所有单调的声音交织成某种危险的预兆,大伏天的,老秦忽然一阵恶寒,腿一软,本能地扶住手边的什么,手下的触觉粘腻,他扭头看了一眼,满手都是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可以发出点什么声音,他尽量小心地移动目光,这才发现,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嵌着一只血淋淋的羊角,那些血就是从羊角下流下来的。
女人噗嗤一笑,摊了摊手:“抱歉呀,车速太快,又误把油门当刹车。撞死了老乡的一头羊,钱赔了,老乡也把羊杀给我了,这不,一身血。”
“噢,噢。”老秦惊魂未定地应声,“换挡风玻璃是吗?”
女人点头,友好的微笑。接下来就是选玻璃开票付钱等等琐事。
直到女人离开,老秦还是觉得脑袋有点懵,太阳穴两面的血管突突跳个不停。他用凉水洗了毛巾,狠狠擦了擦头上脖子上的汗,心想,肯定是刚刚看的什么诡异案件,才会这么心神不宁。
这种节目最后肯定都是辟谣,都是套路。老秦这么想着,出门鼓捣闭路线,心想看完这个鬼节目就不惦记了。
闭路线的接口不知道怎么断开了,老秦很快接好,电视又恢复了信号。
“……《山海经》中有记载,‘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学者认为,这个‘禺谷’就是传说中太阳最后落的地方‘虞渊’,与前面的那些图腾一样,又与太阳有关系。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呢?我们找到了国家社科院的历史学专家刘教授,为我们解读一下。”
果然到了科学知识答疑解惑的环节,可是老秦有点接不上了,什么图腾,什么禺谷?
电视里出现了那位被采访的学者的照片,几句寒暄之后,带着电话杂音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着:“这些很明显,都是有关于太阳崇拜的东西,比如前面三个案发现场的图形,其实在考古中都有对应。第一个图形仔细看,是太阳图案与火焰图案结合,这种叫做日火图案,在鲁东地区出土的陶罐上有很多类似的图案。第二个像是两只神鸟拱卫着太阳,这种图案在河姆渡出土的一块象牙版上有原型。第三个不用我说了,成都金沙遗址的太阳神鸟图案,几乎一模一样。至于最后林某死亡现场的,在云南沧源岩画中,有我们认为是太阳神的图案,现场与这种太阳神图案有很大的相似性。”
“所以刘教授,您认为所谓灵异全都是有迹可循的是吧?”麻布褂问。
“对,并且死者也是民俗与考古领域的研究者。我们希望警方和广大网友都坚持唯物主义思想,用科学的态度来分析……”
接下来又是许多唯物主义的空话。老秦挠挠头,喝光了茶缸里剩余的凉茶,大叶茶特有的苦味让他痛快地咂了咂嘴,想了想,还是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柜台下面的小抽屉,取出儿子给他买的智能手机,充上电,用满是陈年机油的手指笨拙地戳着屏幕,试图搜索关于这个案件的内容。
相关的视频打开了,UP主飞快的语速与电视机里慢条斯理的专家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这个吴某某与林某离开A市以后,监控拍到他们出现在B市某民宿,警察蜀黍立即赶过去,谁知撞开房门一看,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地血迹。警察蜀黍立刻在周围展开全方位排查,然后一个让人惊讶的结果出现了——下水道里有两个人的身体组织!难道他们同时被人碎尸了吗?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注意看现场的血迹,正常人的血怎么会喷成这样?比我们小区的自动喷灌喷得还圆啊!打游戏的朋友们立刻就明白了,这该不会是个法阵吧!”
“中国的太阳崇拜起源很早,但因为我们的祖先理性思维发展很快,西周早期已经有了非常健全的宗法思想体系,因此太阳崇拜并未得到像西方社会一样完整的发展。”
“事情到这里依然没有结束,很快,五百公里之外的C市再次出现吴某某和林某的踪迹,与B市的情况一样,血画的法阵,下水道里的人体组织……紧接着同样的情况又出现在D市,已经是第三个城市了啊朋友们!俗话说事不过三,这时就有机智的小伙伴们指出,B\C\D三个城市,好像是传说中三足金乌经过的地方啊!UP主才疏学浅,直接引用一段《山海经》的原文,是说这个三足金乌,也就是太阳,住在东方大海扶桑树上,轮流由它们的母亲羲和驾车从扶桑升起,途径曲阿山、曾泉、桑野、隅中、昆吾山、鸟次山、悲谷、女纪、渊虞、连石山、悲泉、虞渊……”
“我们看到,现在考古学中的太阳崇拜,都是在不同地域自然发展起来的,彼此之间并不相通,而在本案中出现的太阳崇拜图案,来自于不同的地域,彼此之间没有联系,这更说明这其中没有任何所谓的‘灵异’,或者可以这么说,这属于研究者一次过激的、非常不得当的科学探索。”
“……我们警察蜀黍立刻联系历史、考古方面的专家,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可以是第四个地名‘隅中’的地方,但是这一次与前三次不一样,现场不仅仅有血画的法阵,还有林某的尸体,他赤身裸体,把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尸体作为这个法阵的一部分,而在这个法阵的核心位置,也就是太阳应该在的位置,摆着一本书,封面上写着《禺谷的日暮》,而这本书里面,一个字也没有……有朋友们问了,这个禺谷是什么地方?UP主专门请教了懂上古神话的朋友,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朋友说,禺谷,就是虞渊,是太阳最终坠落的地方!”
“我们说所有远古的传说,都是先民们对自然现象没有科学认识的情况下,又震慑于大自然的力量,加以想象、神化形成的。比如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太阳崇拜中同时出现了鸟的形象,那是因为先民们不明白太阳为什么可以悬于半空,于是不约而同用可以悬于半空的鸟来解释。这并不能说明,不同地域的太阳崇拜文化在上古时代有交流,这些文化依然是并行存在的,并不存在所谓的超自然的力量与现象。”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聚集在第五个地名‘昆吾山’,这是三足金乌走过的这么多个地方中,唯一一个在《山海经》中有记载的地名。所以目标基本可以锁定,就在现在的X省X县。X县的朋友们,最近要注意一辆车牌号为XXX的红色路虎呦!”
老秦一个激灵,扔下手机跑出去,盯着放在外面的插着血淋淋羊角的车。还好,是红色五菱宏光。
一把年纪了还神神叨叨的。老秦舒了一口气,给茶缸里又添满水。电视节目已经结束了,手机里的年轻人还在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和夸张的语气说着:“等等,我们是不是还忘记了最诡异的一件事?猫!在杨某死亡现场发现了猫毛,在林某死亡的现场,也发现了同样的猫毛和猫爪印,那是一只黑猫。”
“而最诡异的事,看似和整件事毫无关系的徐某和吴某某家同一个单元里,23层的苗先生失踪了,在23层的消防步梯里,写满了血字:23层的苗先生变成了一只猫。这位苗先生是一位销售员,而在苗先生失踪前后,小区里不止有一个人注意到,小区里多了一只浑身黑色,胸口白斑,像是打着领带的黑色的猫。”
老秦手一抖,壶里的温开水洒了一腿。
第一章:你知道禺谷吗?
你知道禺谷吗?
禺谷里没有住着太阳和三足乌,那里住着许多人,那是世界上、至少是在我们这个国家里最古老、最古老的一群人了。他们会法术。你知道,拥有法术的人,在周武王统治天下之后,就都被赶走了,说是封神了,其实不是的,是被关在禺谷里,再也不能离开了。
他们永远也不能离开禺谷了。
禺谷西面的山,高大、又陡峭。每天刚刚过了正午,太阳就跑到山的那边去了,山的影子落在谷底,那么清晰的一条分界线,就像你夏天想躲开太阳时寻找的那条线一样。这条线落下,禺谷的日暮就降临了,那条清晰的日暮的线开始顺着山坡向上爬,爬过老祭司的屋顶,爬上高高的祭坛,爬出有人居住的地方,又在树叶上勾勒出清晰的,不断跳跃的波折的线。
人们只能仰着脖子看太阳的影子,直到仰着脖子也看不清,然后那条线渐渐变得模糊,真正的日暮就来了。
“他们为什么不住在山上,至少是山坡上?”
嘘……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断我。因为山坡上曾经有很厉害的法术,把他们禁锢在那里。可是已经过了千千万万年,那个法术早已经消失了,禁锢住他们的,是他们自己,是陈旧的规矩和他们对外面世界的畏惧。
只有一个人不怕,他叫李南流。他不知到从哪里听说,外面的世界的日暮,不是从午后开始的,而是在夜晚到来之前的无与伦比的辉煌和灿烂。所以他练习爬山、奔跑、跳跃,想要比那道影子跑得更快,他想跑出去,至少也要追逐着太阳的影子,看看真正的日暮时,太阳会不会变得比早上更红更大。
最后,他终于跑出来了。
“跑出来去哪儿了?”
“这里。”我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不知道,但我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他。”
那只打着领带的黑猫对我露出礼貌的微笑,就像是他以前还是社畜时对待不可理喻的客户一样。
这个故事我向很多人讲过,他们都不相信,好吧,就连一只猫都不信。当然,有人相信过,比如林曦和林旭,还有桑野,他比我更加笃信。也许徐子晖和杨志奇也曾经半信半疑过吧,谁知道呢。可惜,现在他们现在都死了。
“李南流他现在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我知道,但我找不到他了。我只知道,禺谷消失了。岩浆,岩浆灌进了禺谷,所有的人、所有会用法术抵御一切逼仄和无聊的所谓的地仙都没办法抵御大地爆发的愤怒,他们被卷入岩浆,全都消失了。我最后一次看见李南流,他就站在山崖上,看着岩浆灌进禺谷。然后一晃他就不见了,于是我也跑了。”
“跑?因为这个?”
“对,我必须离开那个世界才可以找到他。我已经找他找了将近三十年。”我掰着指头数数,其实那些数字早已像上古时代刻在绳结和龟甲上的数字一样刻在了我心里,“三十三次,我一共为了找到他逃亡了三十三次。”
“现在,是第三十四次。”
……
在我混乱又灿烂的记忆里,第一次看见《禺谷的日暮》这本书是在小学三年级,在小学外面的书店里。
书店是一个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开的。她脸颊上总是挂着橘粉色的红云,眉毛弯弯的,她在冬天也穿很长的裙子,用丝带扎头发,她的头发有桔子的香味。除了上课,她总是在看书。她的书太多了,家里装不下,就租房子开了一个书店,有的在楼下卖,还有很多不卖的宝贝书,只有她喜欢的孩子,或者作文得过优的学生才可以上去。
我和林曦都上去过,就是在那儿我看见了这本书。
我记得那天的夕阳是紫罗兰的颜色,映在书本上,所有字都像会跳舞。我看得入迷了。我看见那些字里浮现出李南流的脸,他冲我眨眼,冲我笑,他食指竖在唇边,小声说:“能见到你真好呀,我是李南流,你呢?”
“吴九如。”我小声回答。
“那,我以后偷跑出来就找你了哦。”李南流说,一绺碎发在他星星一样的眼前一荡一荡,荡得所有温暖铺满了他的脸颊。
然后禺谷的太阳落下去,那道阴影从他脚下升起,飞快地淹没他。我抬起头,看见紫罗兰色的太阳变成紫药水的紫色,最后的阳光像跌破的伤口,浓稠的不规则的红色,天空像是小孩跌倒之后骂骂咧咧的家长,忙不失迭地用紫药水覆盖上这个伤口。
我的日暮消失了,李南流也不见了,我忽然抽泣起来,吓坏了林曦。
但是林曦不记得这些,林曦对这一切的记忆,全都来自于我的讲述。而我也渐渐分不清,是不是那时的我编了一个故事,连我自己都骗了。
还好,林曦愿意相信我,林旭也是。
那年他们四年级,我三年级,有一天放学之后,我提议我们去太阳落山的地方找李南流。
“我知道修配厂后面有个墙,翻过去有条小路去后山,现在就走,咱们也能追上太阳!”林旭说着,把书包甩在肩上,一只手拉着林曦,一只手拉着我,往修配厂跑。那里是男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在那儿捡没用的螺丝和垫圈,缠成变形金刚或者小汽车。
今天,垫圈和拍片的游戏全都留不住林旭,他拉着我们绕过废旧的机器和钢筋,到了修配厂的后面,也是整个家属院的后墙边,那堵墙很高,影子一直拉到后面的厂房墙上,覆盖了院墙和厂房之间所有空地。我知道,在墙的另一面,还有日暮的光景,我们还可以和太阳赛跑,就像李南流那样。
林旭熟练地从一台生了锈的机器下面拖出两个硕大的废旧轮胎,摞起来放在墙根下面。他踩着轮胎,爬上土坯墙和石砌墙连接处的土台,紧接着爬上墙头。我看见太阳照着他的头顶毛茸茸的头发,然后把他的脸染成金黄色,紧接着他翻上墙头,整个人浸泡在金色的余晖中,他骑在墙头上,像一个将军跨上马,挥舞着马鞭一样向我们挥手,鼓舞我们的士气:“你们两个,快啊!”
林曦站在下面仰着头:“可是一会儿怎么回来啊。”
我没有想那么多,已经顺着轮胎爬了上去。林旭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上了墙头。然后是林曦。我们骑在墙头,像是刚刚爬出深谷的战士,比院墙内多出来的日暮就是胜利的奖章,我们为此欢呼,向着被日暮染红的空气挥舞着拳头。
而真正的胜利还在前方,在家属院后面那个小山头的后面。
林旭跨过墙头,双手扒着墙头,脚踩着墙面向下攀了几步,然后一松手,跳到了墙外面的土地上。再次向我们挥手。
我也学着林旭的样子跨过墙头,却不敢跳下去,我脚踩着石头和水泥砌成的墙,脚下传来水泥被踩碎的细碎的声音,砂砾扑簌簌地落下去。我的手攀着墙头的水泥,像是被很多细沙咬住手心和指腹,噬咬的疼痛穿过神经直达脚底,我蜷起脚掌,突然畏惧地大喊:“我不敢跳,我想回去!”
可是我已经挂在墙外面,没办法爬回去,林旭高高地跳起来,也远远不能够到我的脚后跟,这才发现,这堵墙竟然有我们三个加在一起那么高,我更加不敢跳了。
“等着,我去找吴叔叔帮忙,林旭,你在这儿陪着小九。”林曦说完,从另一边滑下墙头。
“别去——”我说,努力让自己的头从墙头上露出来。可林曦已经走了,她踩在摞在一起的旧轮胎上一跳,然后就消失在阴影覆盖的厂房拐角处。
太阳落山的速度比我们以为的更快,很快,后山的影子覆盖在墙角下的林旭身上,他在外面急得直蹦:“你快点呀,你看我跳下来都没事,地是软的!”
可我还在努力往上爬。我双肘撑着墙头,看着院墙的影子爬上厂房的墙壁,玻璃一瞬间变成深潭一样的黑色,原本金灿灿的墙壁,像是突然失去了魔法,变成黯淡的青灰,我知道,同样的阴影也在院墙的外面,顺着墙壁和我的身体向上攀爬,我新买的鞋子也失去魔法了,我带着紫色花边的袜子也失去魔法了……
我看见李南流出现在被日暮笼罩的金灿灿的厂房的屋顶上,他身后背着一把模样古怪的法杖,法杖生长出无数蛇一样的藤蔓,缠绕着试图攻击他的巨大植株。那些像流动红旗那么大的叶子从阴影处长出来,向李南流身上扑去,但在触碰到阳光时却畏惧地蜷缩起来,李南流就一直向着有阳光的地方爬,那道日暮的分界线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停下来,回头看我,古怪的法杖甩给我一根藤蔓。我握住藤蔓柔软的触须,下一刻,我重新爬上了墙头。
我站在家属院高高的院墙上,回过头面对着夕阳,阳光已经变得非常稀薄,没有力气再赋予大地更多的色彩。但这也是我第一次,高高站在院墙的边缘,看着红彤彤的山谷和山脚下延绵的油菜花田,风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卷起一片金光和一缕油菜花的香气,鼓荡着我宽大的校服,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已经追不上落日了,但我可以感觉到,追逐着太阳的李南流,撷取了最后一点余晖,让风带着,注入我的衣襟。
今天,我是整个家属院最后一个看见太阳的小孩。
……
天还是黑了。
林曦没有找来我爸,只找来林老师和葛老师,也就是她和林旭的爸妈,林老师骑着自行车绕到家属院的院墙外面把林旭驮了回来,而葛老师站在修配厂的厂房外面,教训了我和林曦整整半个小时。
听说他俩回家之后还挨了好些天的罚。而我回家之后当然是挨了一顿打,吴冲除了用皮带狠狠打了我一顿,也顺便打了我妈,于是我妈又躲在厨房里哭。
吴冲这个人,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他那时好像是什么主任,每天出门时把头发梳得油亮,胳膊下面夹个包,对人侃侃而谈,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可是一回到家,他就原形毕露,因为一点小事发火,不是打我,就是打我妈。
我放学之后很晚回家,说是去书店看书,去林老师家里写作业,都是因为害怕回家挨打,害怕听见我妈躲在厨房里哭——我在逃避呀。所以,准确地说,那次并不成功的翻墙头,就是我从糟糕的生活中,向着李南流的第一次逃亡。
一定是那天的最后一缕阳光带给我一点点魔法,我在脑子里幻想过无数次的事情发生了——那天吴冲在打我们的时候,皮带缠在了衣架上,把他自己拽了个跟头,头磕到茶几。玻璃碎了,发出尖锐的声音,妈妈抱着我,发出更尖锐的叫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流满房间,空气中充满甜甜的味道,像冬天舔了一下铁栏杆,甜丝丝、麻酥酥、又有一点痛的味道。我妈一直在发抖,抖得我都禁不住要一起发抖了,很烦。
后来,外面传来尖锐的警笛声,红色和蓝色的灯光不停闪烁着照进我家的窗户,然后医生和警察来了,他们在吴冲身上盖了一块白布,在血把那块白布染透之前,他们把他抬走了。然后两个警察架着我妈的胳膊,把她也带走了。她不停地回头,想要对我说什么,可是她一直哭,什么也说不成。我不想哭,于是就咧嘴冲着她笑。
葛老师站在我身边,她一边发抖,一边试图把我抱进怀里,可是我怕自己身上的血弄脏了她的真丝裙子,想要离她远一点,她可能误以为我要去找我妈,把我抱得更紧了。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来了。他们议论纷纷,说我妈杀了我爸。他们说,我变成了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