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疫情周记(六十八)鳕鱼角记
上一周,北卡平均每日新增确诊5191例,新泽西平均每日新增确诊1658例,全美平均每日新增129701例。
这一周,北卡平均每日新增确诊5374例,新泽西平均每日新增确诊1885例,全美平均每日新增151227例。
还能说什么呢……写篇游记吧。

由南,转东,再往北,我们驱车驶过整个鳕鱼角,直入普罗文斯顿镇中心,停在“龙虾笼”餐厅门前。
“龙虾笼”在谷歌地图上评分4.6,评价两千四百多个,又数度登上华人游记,是个难得同时征服中西味蕾的热门餐厅。八月是普罗文斯顿旺季中的旺季,我们做好餐馆满座的多重预案:拿号先玩小镇,去外卖窗口点单,或者改投别家餐馆。三人下车准备排队占座,一人开车在尽是单行道的小镇找车位,又一项艰巨任务。结果餐馆不需要排队,车位也占了黄金地段。
餐馆岂止是不用排队,而是顾客寥寥。下午一点半,算上我们也只有四五桌。被领到座位前,室内,靠窗,和邻桌有隔档,旁边还有电风扇流通空气,露天座位因为人少没开,我们互相望了望,就坐这吧。
若是一两个月前,本不必谨慎如此。但一周前,普罗文斯顿因出现大量突破性感染者闻名全国媒体,直至引起美国疾控中心注意,修改了全国范围内的口罩佩戴建议。
在群体感染的余波中,我们此行小心翼翼。

我个人今年四月第一次发现普罗文斯顿。三年前陪父母坐火车从波士顿到费城,偶尔从车窗闪过的新英格兰海岸风光让人挂怀。四月在谷歌地图乱逛,看到马萨诸塞州海岸线上有一处奇异的钩状半岛,如藤蔓般伸出又卷曲,卷曲的顶点,便是普罗文斯顿。又花了一两个月,我才后知后觉,这个半岛,就是度假圣地鳕鱼角。而普罗文斯顿除了是旅游小镇,也是个著名同志村。
七月中,许久未见的朋友搬到波士顿,同游鳕鱼角被提上行程。和我一起从新泽西出发的朋友每个周末都按捺不住,一看天气预报为晴就想出发。我说搬家总是麻烦的,等朋友花几周时间安顿,八月第一个周六再碰头。
七月底,我们互相转发普罗文斯顿的疫情新闻,全程待在户外,甚至变更目的地,这些选项都被摆在台面。行前一周,眼看普罗文斯顿在每日新增病例从三四十勉强降到个位数,检测阳性率从七月中的最高15%落到5%以下,疫情高峰似乎已被我们无意避过,鳕鱼角的名气太大,放弃有些不忍,那就加倍小心前行吧。
所以,拖延症偶尔也有益处。

纵然领班一直在门口卖力吆喝,甚至叫出熟悉游客的名字,“龙虾笼”在我们这一顿饭间一直不太上座。走出餐厅,小镇的商业街上游人倒是不少。
一个月前,这里并非这般景象。在纬度偏高的普罗文斯顿,7月4日意味着美国国庆,假期和夏天开始,外加对“生活重回正轨”的误报,2021年美国限定版。于是在独立日长周末,这个本来就该拥挤的旅游小镇变本加厉,庆典聚会层出不穷,餐馆旅店预订一空,舞厅酒吧排起长龙。那一周又多雨,于是人们更多地挤在室内,交换彼此呼出吸进的空气。
小镇的狂欢也有底气。春天新上任的镇长摩尔斯说,“我们一度相信自己已经打败新冠了,生活也将回到正轨,我们的疫苗接种率全州第一。”
独立日后五天,镇上民宿有旅客开始咳嗽,镇卫生局轻描淡写记下两个新增病例。由此开始,病例不断攀升,度完假的游客把病毒带到马萨诸塞各地,与普罗文斯顿集群感染相关的病例上升到四百例,五百例,最终超过一千例。
“7月4日那天挤满了人……随后的日子也是如此。”桌游店老板罗伯茨在接受CNN采访时如此回顾感染在浑然不觉中进行的那几周。报道登出后一周,我们走进他的桌游店,有顾客,但不拥挤。人们神色如常,但如果从安静的店铺中读出一点集群感染席卷后的寂寥,似乎也不牵强。

在总确诊病例超过三千七百万的美国,这一千个病例本来不算显眼。但有一个事实令人不安:有许多人完全接种疫苗却依然感染,也就是所谓的“突破性感染”。
美国的疾控中心报告里写,7月3日到17日,与小镇相关的469名感染者里,有74%都已完全接种疫苗。74%随即出现在街谈巷议,被不少声音当作疫苗无效的有力证明。
想正确理解这74%,需要玩一场简单的逻辑游戏。74%看起来很高,但当地总人口里打了疫苗的又有多少?独立日时,小镇常住居民的疫苗完全接种率超过85%,但来来往往的游客接种率不好追踪。与集群感染相关的超过一千例感染者中,最终有七人住院,一人死亡,且死者生前患有多种其他疾病。面对Delta变种,疫苗防感染的能力下降,防重症的能力仍在,小镇集群感染给人们带来的启示,与其他研究和案例相仿
就算能防重症,我们四个完全接种疫苗的人也不想感染。我们随意逛了镇中心,就沿海走向小镇西南端。海近在咫尺,却只透过海景房的窗户,房与房的间隙,有时出现。小镇的尽头是个简单公园,号称“清教徒第一次登陆公园”。原来大名鼎鼎的五月花号乘客、在美国建立殖民地的第一批清教徒,最先就登陆在此,而不是许多人以为的普利茅斯。
1620年11月,从英国南安普顿出发的五月花号抵达鳕鱼角。船上的清教徒们本想前往弗吉尼亚,他们获准在那里建立殖民地。但冬日风浪恶劣,他们只得停泊在普罗文斯顿港口。在下船之前,船上的成年男人们签署了《五月花号公约》,约定创建并服从一个政府,并以法治国。这份公约成为美国日后无数自治公约的先例,思想也涓滴渗透进美国的立国理念里。
当时的五月花号乘客可没那么风光,他们行程变更,又在鳕鱼角和原住民起了小冲突,于是他们12月在距此40公里的普利茅斯再次登陆,建起殖民地,随后的故事流传千古,只有普罗文斯顿还对这段四百年故事的五星期前奏念念不忘,在旅游网站上强调:“明明是我先!”
碰巧路过公园,不为接受美国历史教育,只是想走从公园开始的防波堤。防波堤由大小石块堆起,上面也能走人,从一块石头迈步或跳到另一块石头,走起来意外地开心。走过1.5公里的防波堤,再沿海滩走上两三公里,就是鳕鱼角整个钩子、藤蔓或螺旋的最尖端,还有一座小灯塔伫立于此。如果有一整个下午,走完全程该是一场愉快跋涉,而我们没走完防波堤就折返,要去镇中心拿车,再去薯片上的鳕鱼角灯塔,和占了便宜的普利茅斯。
从镇中心到防波堤,路上游人渐稀。我们一行四人一个收好口罩,一个拿在手里,一个拉到下巴,一个戴得严实,疫情期间大家已经养成各自的习惯。从防波堤到镇中心,有余暇看往来居民游客,有奇装异服者,但也有不少人一眼看不出取向关系。LGBT文化从上世纪70年代入驻普罗文斯顿,到现在镇上每六户家庭就有一户是同性伴侣。诸如“熊周”、“嘉年华”等年度节庆,更会吸引全国的LGBT群体来此。
我本以为普罗文斯顿的同性社区与集群感染是两个独立事件,但读了新闻专访,发现并非如此。迈克尔·唐纳利是社区一员,也是个数据科学家。今年独立日他不在普罗文斯顿,但他很多朋友去了镇上,然后咳嗽不适。
从疫情开始,唐纳利就一直在做新冠数据的预测和分析。和朋友节假日过后的问候,迅速升格成感染警报。唐纳利开始联系他全国的朋友熟人,询问感染者的症状和疫苗接种史,得到人们的全力配合。他不幸感染的朋友在确诊后也第一时间在社交媒体公布自己感染的消息,呼吁参与过大型活动的人们立即检测隔离。
7月12 日,唐纳利手上已经有了51个病例的信息,包含新冠患病和疫苗接种情况、症状、居住城市、电话号码、同住病例等信息。突破性病例的占比高得惊人,是时候让公共卫生部门的专业人士接手。他把数据交给美国疾控中心的熟人,随后马萨诸塞州的流行病学家来电,美国疾控中心的更多官员来电,唐纳利的名单成为调查突破性感染的重要起点。
唐纳利朋友圈子的配合并非偶然。分享病史,披露风险,从而让他人负起责任,照顾好自己。在与HIV对抗多年后,这些做法成为了同性社区的准则。美国的新冠密切接触调查一直做得稀烂,公共卫生系统支离破碎,个人权利又盲目凌驾于责任感。但当密切接触调查员联系去过普罗文斯顿的人们时,他们得到了完整的行程和同住的每一个人的电话。
美国疾控中心的达斯卡拉斯基说,因为艾滋病,同性社区与公共卫生的关系如同被火烧过,但这一次由下自上的普罗文斯顿示警,是一个相信科学与公共卫生的社区负起责任的可贵时刻。
一方面,涌入的突破性感染病例让疾控中心修改了此前怠慢的疫苗接种者口罩指南。一方面,普罗文斯顿也迅速采取行动,加强口罩令,为全体员工接种疫苗的商家提供证书。所以疫苗接种比例高了,感染者里的接种者比例也会高。普罗文斯顿的突破性感染全国闻名,可能也部分因为这里的信息传递更加快速透明。

镇上有个清教徒纪念塔,长得很粗糙,但是胜在高,走在镇子不少地方抬头都能见到,在少有高楼的鳕鱼角,应该是个登高远望的绝好去处。纪念塔五点关门,四点不让上人,我们来晚了十五分钟。一向执著完成计划中各个景点的我,这次倒是格外平静。一方面是塔内也算个密闭环境,另一方面见朋友,防感染,这回观景的顺位被挤到第三。鳕鱼角薯片袋子上灯塔的停车场满了只能匆匆照相,到普利茅斯已是日暮匆匆看了块上书“1620”的断了又拼起来的大石头,没关系,都没关系。

午饭吃了葡式鱼,闲逛普罗文斯顿又看到葡式甜品店里的葡式蛋挞,现查资料才知道,普罗文斯顿与葡萄牙人的渊源颇深。十九世纪,亚速尔群岛的捕鲸人来此停泊歇脚,普罗文斯顿一度成为渔业中心,也有葡萄牙渔人选择留下。一个葡挞居然要价三块多,我没买,但直到今天都好奇什么味道的葡挞能卖三块多。一路拨弄在线地图和维基百科,让我流量在月末提前用尽又充了二十块钱,还不如当场吃掉半打葡挞,忘掉葡萄牙人。
葡萄牙捕鲸船上的水手在靠岸普罗文斯顿时,大概不会想到葡挞比鲸肉更能世代流传。五月花号上筚路蓝缕的清教徒在登上普罗文斯顿时,大概不会想到后世会有他们的纪念碑高高立起,纪念碑下又会办起同性恋者的狂欢节。要是知道有这么离圣经叛道的事,他们还不得扬帆直下南卡罗莱纳。这一拨人在登陆普利茅斯时,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们建立的殖民地,会成为一个手握权柄又毁誉参半的霸权雏形。
但水手们和清教徒们是幸运的,他们不自知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却依旧能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在这场疫情中,谁又是水手和清教徒呢,不自知而出现在错误的时间或错误的地点的人们,是否还能有他们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