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敏
怀敏在车站看见林音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林音朝他直直地走过来时,怀敏才真切的反应过来,这个眉目含笑的女子,就是他十二年前分手的初恋。
林音,怀敏的初恋,也是他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他们交往了四年五个月,是校园情侣,那所理工科的学院,女生少之又少,林音这样娟秀的女孩更是难得,怀敏觉得她笑起来像初冬的暖阳,温润中有浅浅的明媚。在一起后,怀敏曾问过,为什么是自己,林音脸上就是那样的笑。有什么为什么的,就...喜欢呗,她的声音带着羞涩,在栀子花的香味中萦绕,你一个人的时候,眼睛总是很空,看起来很孤独,那个时候我就很想抱抱你,林音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怀敏的心,轻轻地漏了一拍。
是啊,校园的爱恋,能有什么为什么,喜欢便是喜欢,爱就是爱了。
他们从那所三流的大学毕了业,一起在城中村租房子,一室一卫的民房,林音收拾的干干净净,两个人一起贴了墙纸,换了新的床单被罩,看着门口放的两双新的拖鞋,一蓝一粉,怀敏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怀敏成长于一个二婚之家,七岁之前,父母成日的吵架,甚至于动手,家里的那几件破烂家具扔的东倒西歪,三岁的怀安坐在地上嚎哭,鼻涕眼泪糊满了脸,怀敏抱着书包,惊惶的站在大门前,后面是看热闹的村里人。
这日子说真的没法过了!这是母亲留给怀敏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后,母亲带着怀安走了,自此以后,怀敏再也没有见过她。
一年后,父亲再婚,继母是一名小学老师,为人矜持而客气,怀敏和她相处的不错,七岁的他开始学会了察言观色,他们一家三口过了一年的多的太平日子,直到怀安被送回来。怀安回来的时候赶上继母怀孕,怀敏能感觉到,继母不喜欢怀安,这种不喜欢一直持续到怀安成年。
怀敏一直带着怀安,村里人笑怀敏像怀安的半个爹,怀敏努力的讨好着继母,他乖巧懂事,看着怀安不让他惹事儿,上大学后,每次回家他都会给她带礼物,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怀安。十八岁的怀敏,很大一部分心思都用在了各种的人情世故上,他的高考成绩,堪堪能够上一所三本院校,学校老师之前建议他报考西安美术学院,怀敏小学时就显现出在素描方面的天赋,这么些年虽然没有系统的教育,但是自己一直并没有放下,他的成绩,去普通的大学就是混个末流的文凭,可是艺术类院校,那可是要花不少钱的,至少是普通大学的两倍,怀敏想,继母是不可能同意的,何况,怀安还在读书,他必须考虑怀安,照顾弟弟,哪怕是为了那个不知在何方的亲生母亲。
所以,怀敏是疲惫的,他承担了很多,而林音,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暂时可以放松的港湾。
然而,幸福一直都是短暂的,生活永远一转弯就是一个坎坷。当怀敏坐在林音父亲对面时,少时父母吵架离婚,继母客套的关心,怀安的叛逆以及怀敏不得不放弃的绘画梦想,走马灯似的从他的脑海闪过。
“小伙子,不是我要求高,音音跟着你,不说享福,安稳的日子你都给不了吧”
怀敏这么多年在所有人面前那张讨人喜欢的面具,瞬间被击碎,贫穷和孤独赤裸裸的被剥开。
他无法面对没有面具的自己,更不能接受这样出现在林音面前,他退缩了,选择了逃避,那是他这么多年最擅长的方式。
2009年的初冬,他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去了包头,在一个私人煤矿干活儿,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很快的带上了熟悉的面具,混的如鱼得水,煤矿上一共六个人,管事的老刘是老板的亲戚,他媳妇王姐就是厨子,两个男孩是老刘从湖北老家带来的,还有一个偶尔出现的出纳,主要是来收收账,怀敏长得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满含笑意,尤其得老刘媳妇的喜欢。
煤矿在包头市郊外的郊外,风吹草低见牛羊大约讲的就是这里了,时至今日,早已没了绿草牛羊,灰茫茫大地一片,一眼望不到天际,空旷无人,就像怀敏虚无的内心。
他站在煤堆上,荒野上,北风凛冽的刮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躺在活动板房里,暖气烧的烘热,总是昏昏沉沉,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日清晨,怀敏早起去厕所,发现院子里所有的液体都冻住了,车内放的几瓶矿泉水,全冻成了冰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气直窜到五脏六腑,怀敏觉得心中的郁结猛然间全部通了,他决定留下来,在这杳无人烟之地遗世独立。
天气越来越冷,矿上基本停工了,老刘和媳妇是不回家过年的,煤矿得有人守着,两个男孩子,好不容易离了家,就像撒了欢的野兔,天天开着矿上的破大众,在附近的旗寨上瞎转悠,怀敏决定加入他们。
这样挺好的,无所事事,什么都不想,他烧掉了和林音有关的所有东西,礼物卡片还有那些信,离开西安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个介绍工作的朋友,林音并不认识,所以,他就那样蒸发了,不责任的从她的世界中突然消失。
怀敏在煤矿上待了两年,除了怀安,他谁都没有联系,就像一场放逐。
他尝试学着喝酒,白酒,苦涩而凛冽,像包头的北风,也像他现在的生活,烈酒入喉感觉和尝试忘掉林音感觉很像,开始让人难以接受,可是到一定的程度,所有的感觉都会消失,包括那挠心的痛苦。
可是,怀敏很快的厌恶了这一切,摇不上车窗的大众车,无论开到哪里,都是黄沙漫天人烟稀少的旗寨,他开始想念家乡,想念城中村熙熙攘攘的街道,想念林音。冬日再次来临,一切都被冻住,只有思念在四处游荡,林音占据他的大脑,2011年的隆冬,怀敏再也熬不住了,他迫切的想林音,想要见到她,想要拥抱她,他不想在凛冽中遗世独立,他想念林音温暖的笑容,想到心里发紧。
过年假期,怀敏早早地请了假,等到大唐不夜城挂满了红灯笼的时候,怀敏才发现,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再也找不见那个清丽的身影。
偌大的一座西安城,初中同学都可以在公交车上偶遇,他却遍寻不着自己的至爱,他亲手把爱情丢进了这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见。
2016年底,怀敏和我坐在人来人往的小寨。“这里变化可真大啊,但是人还是这么多”
“你还不考虑回西安吗,今年你也三十了,总要稳定下来吧”
“就这一两年吧,怀安明年就结婚了,家里的房子盖了我也就回来了”怀敏盯着玻璃窗外。
“怀安都结婚了,你还不考虑自己”
“怀安在老家,晚结婚总归不好,你知道的,我...无所谓了,终南山出家也是不错的选择”他嬉皮笑脸。
“上次介绍那姑娘,你后面也不联系人家了,姑娘人挺好的”
“人家着急结婚,我哪有钱买房啊”
“也不都是要婚前买房的,你长这么帅,总有女孩只觊觎你的长相咯”我半开玩笑,
“你是不是还在找林音”我突然问。
“哪有,都陈年旧事了”怀敏有片刻的错愕,随即哈哈。
“怀敏,你有没有想过,西安并没有那么大,你要是想找到她并不是很难,还是你其实害怕找到她,你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她...这么多年,你给她画了那么多画儿,每年一张,都在我那存了七张了,你不会一直存着吧”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我不知道,我只想好好告个别,毕竟当年,她找了我整整一年,我只是想好好地和她说声对不起...”
2018年,怀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西安,包头的风沙看上去并没有改变他的容颜,依旧白皙,依旧笑容可掬,他忙着找工作,租房子,赴我们替他介绍的相亲约会。他的态度很积极,工作和相亲都是,可社会变得太快了,他离开的时候,大家还在600路上挤公交,现在地铁都开始第四条线了。怀敏在这一切的变化面前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那句去终南山隐居的话常常挂在嘴边,半开玩笑半认真。最终,他接受了一份销售的工作,要常常出差,他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况且,怀敏也习惯了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婚姻之事更无法再谈。
“也许,我是注定漂泊的”怀敏笑着对我说,“像我的母亲一样”
2020年疫情,怀敏失业了,他在秦岭的一个小庙租住了一年多,重拾了多年前的画笔,只是不再画人物,秦岭大大小小的山成了他的主要对象,怀敏的面容渐渐平和,他不再说自己要出家的事情,母亲和林音的形象,在怀敏的内心逐渐安稳,就那样静静地陪伴着他。
直到在西安北站,分别和重逢的人群中,林音缓缓地向他走来,带着融化初雪的笑容。
“怀敏,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