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译《浮士德》摘抄
在几个译本当中,我印象较深的是无意中翻到的梁宗岱的版本,读起来很有味道,诗人的译文可读性还是挺强的。歌德笔下的上帝没有那么高高在上,还算通情达理。而魔鬼也并非一味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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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序曲
本序曲的构思得自《圣经·约伯记》开端那段上帝和撒旦的对话。歌德在这里树立了全剧的中心思想--全剧的中心问题。靡匠士陀请求上帝以浮士德的灵魂付赌注,他以为浮士德虽异于一般凡夫,但是:
要是你允许我
在我的路上把他轻轻地引导............我要他啃泥土,而且非常乐意。
换言之,他可以诱惑浮士德沉满于粗都下流的享乐,以致丧失他的灵魂,上帝则肯定浮士德,虽然:
他目前还在惶惑中把我侍奉,不久我就要把他引到光明中。
而且,无疑地:
一个善人,当他在蒙昧中憧憬,依旧认得出他应走的善径。
因而浮士德在他那不断的努力与无厌的追求中虽然从迷误走到迷误,他始终一念常惺,始终不昧于他那高尚的天性或神圣的天心。
只要他一天活在人世,什么我都许可你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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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 17
人一天努力总一天不免迷误。
这三行划下了上帝许可靡匪士陀的权限,也是后者误解他那打赌的性质的症结。既然浮士德只在生时才任廉匪士陀摆布,他出卖灵魂的契约当然不会得到上帝批准;天使们最后一刻把浮士德灵魂夺走(《浮士德》下春第五幕)并无悖于信义。其次,从伦理的立场,罪恶和迷误,对于我们凡夫,是努力不可少的附属品,只有死水的沉滞或绝对的安息才能避免。所以浮士德的为人的努力与追求虽然引他陷于重重的迷津,最后一刻--因为他仍在向上的奋斗中--依然借了神恩而得救。这或许是西方近代精神和我国旧伦理最基本的分歧点:我国修行的极致在清心寡欲,等而下之,便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结果容易流入绝对的安息,或死水的境地;当代西方则不妨有过,但求有功,只有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向前推进!
人类的活动太容易放松,他很快就爱上那绝对的安息;所以我很愿意赐他这同僚,
去刺激,鞭策,当魔鬼帮他创造。
(译者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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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译集
他那发酵的头脑带他到远方
他本人也一半自觉他的疯狂
他问天要那最灿烂的星斗,
又问地要那最高度的享受。
而无论远无论近,
都不能安他那扰攘的心。
他目前还在惶惑中把我侍奉,
不久我就要把他引到光明中。
园丁当然知道,
当小树在婆娑它来年就要挂上累累的花果。
靡匪士陀
你打赌不?就是他你还要失掉。要是你允许我
在我的路上把他轻轻地引导!
主
只要他一天活在人世。什么我都许可你尝试。
人一天努力总一天不免迷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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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
靡匪士陀
谢谢你!因为和死物我从来不愿意有来往。
我尤其喜欢那丰满鲜红的颊。为死尸我永远不在家;
对于这我正像猫跟耗子一样。
主
好,一切都任你摆布,引这颗心灵离开它本源,
领导它,如果你抓得它住,
跟着你一直走入深渊。
但你得害羞,如果不得不自首
一个善人,
当他在蒙昧中憧憬,
依旧认得出他应走的善径。
靡匪士陀
好得很!但这并不会很久。
对我的打赌我一点也不会发愁,
如果有一天我大功告就、
请容我鼓起胸膛把凯旋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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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译集
我要他啃泥土,而且非常乐意,像那大名鼎鼎的蛇,我的兄弟。
主
那时你也可在这里自由出现;
对你的族类我从不很讨厌。
在一切否定的精灵当中,
对于我最不算累赘的是恶意。
人类的活动太容易放松,
他很快就爱上那绝对的安息;
所以我很愿意赐他这同僚,
去刺激,鞭策,当魔鬼帮他创造。
至于你们,真正的神灵之裔,
尽量享受那璀璨活泼泼的美!
让永远变动永远活跃的生机,
把你们在温甜的爱圈中抱紧;
而那在飘浮的形相中跳动的,
你们用不朽的思想把它凝定。
(天门闭上,天使长各自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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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匪士陀(独白。)
我很愿意时常看看他老人家,
并且当心不要和他决裂。
这多和蔼!一个那么伟大的老爷
亲自和魔鬼那么近人情地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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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幕写浮士德弃科学而就魔术,用符咒来召唤精灵。歌德在这里很微妙地融化了三种类似却又各别的概念。
一,他的出发点是民间传说:浮士德用符咒召唤魔鬼并与他立约;他献身于黑魔术(或简称魔术)。
二,经过了研究文艺复兴时代许多炼金术家或方士以及一些泛神派和神秘派的哲学家如布鲁诺(Bruno)斯威登堡(Swedenborg)和斯宾诺莎(Spinoza)等之后,他对方士的意见渐渐修改了。他承认在黑魔术之外,还有白魔术(我们或者可以简称为“仙术”)。仙术所召唤的乃天使而非鬼魅。他以为想象和向善的意志可以成就奇迹。与学院正流派的理智的科学对抗,他企图利用那支配大自然的力获得一种神秘的直觉的知识。这时候浮士德对于歌德已经不是魔术师而是一个不知不觉由仙术堕人魔术的方士了。
三,受了卢梭和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在哈曼(Hamann)和赫尔德(Herder)领导之下,德国产生了狂飙运动,歌德和他的挚友席勒(Schiller)都是这运动的健将。他把这运动看作文艺复兴的复兴。那时候到处都是“返回自然”的呼声,都是对于生动活泼的知识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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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意恋和想象的创造力的信心,以及对于唯理主义、枯疥的神学和理智的科学之仇视。--这样,我稳把传说里的浮士德变成一个象征的典型,借以描写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方士或十八世纪浪漫主义者的冒险和迷误,而且,由于作者超人的生命力和想象力,竟超过了他预定的计划,而变成现代精种的化身。
(译者原注)
(在一间高顶的峨狄式的狭隘屋子里,浮士德烦躁
地靠着书桌坐着。)
浮士德
我已经,唉!哲学呀,医药呀,法律呀,还有,抱歉得很,
神学呀,我已经废寝忘食,屹屹穷年,一一透彻地钻研。
而我站在这里,我可怜的蠢材!
恰好和从前一样乖。
被称作夫子,被称作博士,
并且已经快要十年,
我可以任意把我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