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暖春雨(立春)
再来讲一个发生在琉璃世界的故事。
(注:素材来自国外新闻或者轶事的小说创作都为琉璃世界的故事)
金宝元坐在自己四岁小女儿的房间里,房间里的主色调是梅粉色,在这样阴冷的天气里,有种潮湿的脏腻感。窗边高脚开扇桌上的全钢新月灯开着,调在最暗的一档,浸出咸甜交浊的光,看上去是暖湿的,被人感知到的亮却是冰寒干燥的。桌上还有一个葫芦身鱼头口的半瓷半玻璃花瓶,是她丈夫师荣图前两年从国外带回来的,据说花费了许多心思和钱财才得到手。瓶子里插着几枝向阳花的梗,梗上只有零散的几片青圆叶子,也许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花苞,或者开过败了,或者没开花就掉了,又或许结过果实,还没到拇指那般大就掉了,所有的这一切,她通通都不记得了。

厨房就在她女儿房间的下一层,因为通风口垂直相通的缘故,下面任何的风吹草动上面是听得一清二楚的。金宝元有个旁人捉摸不透的习惯,每每心情不好时就会去清洁厨房里的四开门大冰箱,洗的次数过多,连接的胶带早有破损,箱门一开关就闹出沉闷粗涩的杂响。她近来常到女儿的卧室里躲是非,听多了杂响,竟学得闻声辨门的本领:有的门发的声音宽厚些,有的尖锐些……金宝元在她女儿的床上昏昏欲睡,被连续粗哑的碰撞声惊醒,她赤着脚跳到地上,粉色的地毯上,她的一双脚四处移动,惨白的脚,好像浮在上面,有着皮包骨的惊悚。她跑到床对面的墙壁上听,是儿子在偷吃冰淇淋。
“妈妈,爸爸咳得更厉害了。你要下去看看他么?”九岁的大儿子推门进来,问她道。
“嘘!小声点,别吵到你妹妹!”金宝元做手势招他进来,又问道:“护工叔叔不是在那里么?我也很想下去见你父亲,但却不能够。”
“为什么不能够?是觉得他身上臭么?你带着口罩去吧,带着口罩就闻不到了。我才去看过他,都戴着口罩呢,但又怕他认不得我了,才把口罩摘了,也不臭,都是药味。”
“并不是因为嫌他臭。你大概不知道,你父亲不欢喜我去见他?”
“为什么?”

“因为他太爱我了,不想叫我见到他现在的丑样子。我要是下去见他,他要生气的,他一生气,病就更重了。”金宝元的话半真半假。前两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护工推着师荣图往北边种满枯荣树的院子里去逛,走一阵又停一阵的,她从楼上看下去,好似轮椅里蜷着一只巨型的八爪蜘蛛,干瘪的肢架再加上一个瘦骨嶙峋的大脑袋,哪还有半分人形?金宝元手里端着刚泡好的咖啡,此刻见到下面那二分是人八分成鬼的异形怪物,恨不得一抬手就将装着滚烫液体的杯子砸下去,或许运气好,砸中那“东西”,就算是除了害也未可知呢。
“父亲总说见到我去瞧他很高兴,还叫我常去陪他。原来他并不爱我,不怕我见到他的丑样子。但我其实不觉得他丑,只觉得他疼。你觉得他疼么,妈妈?”男孩子垂头走出门去,不多时又推门进来,问道:“妈妈,叔叔明天还来看爸爸吧?”
“我不知道。你叔叔又不是医生 ,来不来看你父亲有那么重要吗?”

“我想他来。他昨天带来的香草巧克力冰淇淋都叫妹妹吃完了。”大儿子边说边往床上瞄,他担心床上的女孩此刻醒过来。自从八个月前她丈夫得病,金宝元觉得自己的精神是一天不如一天,记性也变差了,认不出熟人是常有的事。“昨儿孩子他叔叔真的来过么?那个理着板寸头、铜眼阔嘴的年轻人不是医院派来的助理医生么?怎么又成了小叔子师荣章了?”她突然觉得很不自在,身上脸上平白无故地就多了好几潮的燥热。记得当时自己正在儿子的二楼房间里描摹一页字贴,没写两个字就听见楼下院子里一波接一波的嘈杂:先是车轮碾压湿地的声音,接着是喇叭声,再后来是男人的呼喝声,还有病人的咳嗽声……她当时并不在意,铁了心要她儿子将那一页的字描摹完。没过多久所有喧哗逐渐淡去,周围的寂静却越来越厚实,包成了成人大小的蚕茧覆盖过来,再紧紧将她缠住,不叫里外两边互通款曲。

“噢,原来你在家?”她面前突然多出一个人,一个壮年男人,看上去虽然眼熟,却带着几许细细长长的疏远感。金宝元头痛欲裂,只道近来医生们走得勤,也换得勤,便回道:“自从他得病以来,这里早不是家,是坟;进进出出的不是医生,而是偶尔浮在透空里的影,偶尔躲在角落里守着吓人的鬼,是阴司无常。唉呀,他们都喜欢潜在暗处,用深如井的眼洞盯着活人的呼吸瞧……”男人笑道:“我不一样,既不是医生也不是鬼,更不是你说的阴司无常,是家人——是干干净净、暖阳阳的家人!”她答道:“可不是家人?你们天天在这地方晃悠,这里可不是早成了你的家,我们虽没病,却也起不了作用,就只能陪着在这里耗,倒成了边缘人。”他知道她是指病人手术后执意要出院回家治疗的事,劝慰道:“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能同你们多聚一时是一时,也怕临死前见不到你们最后一面才执意要这样,你要理解他。”
金宝元听过这话,“轰”的一声站起来,重心没稳又坐下去,前口气才塞在胸口,后口气又跟上来捅,打了个喷嚏,哭出声:“叫我理解他!谁又来理解我?他如今妖不成妖,鬼不成鬼的,做甚么叫我和孩子们受这样的罪?他先前那样一个伟岸潇洒的人中龙凤,现在缩手弯脚地藏在被窝里,像深海里长年不见光的乌贼,臭和脏自不必说,只要醒着,不是咳痰,就是吐脓,就算是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行的打钻机都没他来得聒噪。孩子们小,自是不记得他们父亲往时的样子,偶尔去瞧瞧倒还凑和。我只想记得他以前年轻健康的样子,实在不愿意下楼去探他,就怕真见到了,我这里头的气上不来,倒比他先跌瞪着腿去脚了。旁人说我自私也好,冷情也罢,我实在不愿意去看他,实在受不住他挨苦的丑模样!你们哪里能知道,我是多爱从前的他,就有多恶如今天的他!”她伏在大提琴上哭,觉得头上一重,是那人用手在梳理她的头发。

“喂,哪里来的无德无教的蠢烂东西!只不过心里憋得慌,想找人说诉,由此同你多说两句话,你却越发得了意,上起手来,也不怕我啐你!”金宝元转身打开那人的手,张大眼瞪他。那人见她如此大的反应,并没有生气,反而笑道:“你误会了,我再下作,也不是你口中那等无耻的人。我们是家人,互相看了都只有疼惜呢,哪里会借由头去占你便宜呢?说到底,只不过是瞧你哭得伤心,我难免心急,考虑少了,才失了礼。刚才你是失意才会说话不受控制的,我也理解。你冰雪一般的晶莹人物,这点弯还是绕得过来的。”金宝元近来神经紧张,整个人恍恍惚惚的,除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之外,并不主动接触其他人,精气神难免阴积郁累,情绪一上来,就胡乱发脾气。
现如今站在面前的人,干净温暖,又懂得说顺耳的话哄自己开心,金宝元心中的憋闷之气顿时少了许多,她笑着回应道:“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倒是我心中有气,失礼了,并不是你的错。你是明白人,也是好人。”那人也笑道:“我是不是明白人、好人都不要紧。只希望你放宽心,少伤心,不仅是病人的造化,更是孩子们的造化。如此这般常笑,你自己倒是存多些气神,也少受些苦;我们旁人,哦,我们自己人便能觉得更欣慰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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