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的爱情事件 吴苏媚
桃红约我去她家,说有了新男友,半年前约我看新房子也是这种语气,有些欲言又止的神秘,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很好奇桃红会找什么样的男人,又不想这么容易就满足她的虚荣,桃红对好的东西从来都大方示众,从别人嫉妒的眼神里找快乐。
我对桃红这样刻薄,显然,我们不是真正的姐妹淘,当然不是,大学里她是另一个系的,跟我们系的学生会主席勾搭上了。我是宣传部长,一个虚衔,因为竞争主席失败,组织上赐了一个名号给我,唯一收获就是经常可以和主席宋致排排坐。
宋致风头十足,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功能,后面跟着无数花痴少女,在众多花痴里,他看上了桃红。 我坚持认为是桃红先看上宋致,无论次序怎么样,他们还是一来一去打得火热,成为本校最出风头的情侣,在食堂里相互喂饭,把清洁工都肉麻得全身发颤,在舞厅里跳贴面舞,我疑心一曲舞下来脸上的皮肤都磨破了。
一恋就是两年,后来,像我期待的那样,两人在毕业前分手了,有传闻说分得不太友好,将来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关于桃红,他们都说她是一个传奇女子,我冷笑,怎么没给她立个碑什么的。当然,我承认桃红很有些手腕,毕业四年,换了三份工作,拿的是美金,吃的是法国菜,几任男友也都是国际友人。
我和桃红一直保持着看起来很美的友谊,这种友谊很奇怪,大抵是我在受辱,每次她有了新鲜宝贝,总第一个通知我。她装做对自己的成绩很无所谓,我装做对她的成绩不感兴趣。
她买车买房,逢年过节都能从男人手里刮来香水钻戒。我没有告诉她,我仍在挤公交车,和房东关系很差,生日加班到半夜,突然想起时,已成过去。
我和桃红是不一样的人,我一直躲她都躲不掉,她神通广大,总能将我从尘埃里拎出来,然后轻轻地告诉我,最近去了趟泰国,晒黑了,总是失眠,压力太大,全公司都等着她做决策。
我像个白痴地一样听着,我怀疑桃红是为我活的,可我又不是她妈。
她像一个公主,双手拎着裙子一步步走下台阶,不管我逃得多快,挣脱多激烈,她总是粲然一笑,坚决地攥住我的手,絮絮地告诉我她的哀愁。如果是真的哀愁,我很愿意与她分享,可她的哀愁能把人气死,她说她很烦,上个月又有三个男人向她求婚,有一个还是开加长林肯的,真的很烦,出差出得像空中飞人,哎呀,在飞机里待多了对皮肤伤害有多大,你知道吗,蔻子,我老了。
她忧伤地摸着自己的脸,她的脸美艳逼人,妆化得无可挑剔,想从里面挖一条皱纹,除非我拿着高分倍的放大镜。
无论心里有多么不情愿,我还是去了桃红家,因为她在电话里承诺会送我一套护肤品。看在小恩小惠的份上,我灰溜溜地过去了,中间换了三辆公交车,要知道,平民区和高档住宅区是隔了大半座城的。
她的房子是一幢白色的小别墅,庭院里栽着玫瑰。我站在门口换拖鞋时,余光瞥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点也没有错,是宋致,他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转过头,立即掩住口。
真是太大的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与宋致重逢。毕业后所有人都失去了他的消息,隐隐约约听说了在北京开公司,至于好不好,谁也不知道。
现在,这个经年没有音讯的男人就坐在那里,看着我,仍然那样俊挺,一身黑衣,眉尖有些凝重感,和当年一样,脸上有忧国忧民的神情。
他像一具雕塑,一个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的雕塑,清清楚楚地从过去走了出来。
桃红问我要喝咖啡还是茶,她盘着头发,一袭长裙,端庄又妩媚。我定了定神,知道宋致不是一个梦,他确实重新成为桃红的男友。
还是桃红厉害,不仅找回了宋致还重续了旧梦,可见,彼此还没有忘情。我踌躇着不知同宋致说什么好,你还好吗,这些年快乐吗,交过几个女朋友?这些俗气的话都不是拿来问宋致这般人物的,他自然是好的,一切都好,在我讷讷不能言的情况下,宋致先开口说,蔻子,你好么?
我凝望他,心头有些风起云涌,很想把这几年的委屈一一说给他听,但他只是随便问一问,不是真的想知道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想来也从外表上能看出一二,头发很短,穿着牛仔裤,每天都在这个城市奔波,赚的钱刚刚够生活,去超市买生活用品总是比了又比,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每个月都去人才市场报道。
我和桃红相距甚远,她早就安营扎寨,我还在四处飘摇,像没有脚的飞鸟。 桃红端着茶坐下来,场面立刻变得热闹,她就是这样的人,冷清的场合,只要有她,马上暖融融,连空气都不一样。当年读书时也是如此,桃红现身,就如同吃火锅有人调火,加菜,加汤,起的是一种穿针引线的作用,颇有大局观,这样的人才,不做交际花都可惜,我冷冷地想。
桃红倚着宋致坐下,有些奇异的娇羞,宋致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坐在二米开外,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可笑的境地,跑这么远来看别人恩恩爱爱,破镜重圆。而这个别人,宋致,桃红,我的心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疼得厉害,就像多年前在学校里那样,看着他们伉俪双双的背影,绝望地想蹲在地上哭。
确实是哭过一次。 有不相干的人来追求,缩手缩脚地站在面前说要请我看电影,宋致正好经过,高大明朗的他扬了扬眉,扫了眼那个比我还矮几公分的男生,朝我笑了笑。
我觉得被他侮辱了,被这两个人一起侮辱了,一个以为我和他是一国的,一个以为我和那个人是一国的,我愤怒地拨腿就跑。
独自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凛冽的寒风刮着我的脸,像薄薄的刀片贴着脸,一直跑到力气衰竭,大口地喘气。 至今还记得眼泪是怎样奔涌而出的。 其实这只是一件微小的事,无论被什么样的人喜欢都不是玷污,无论什么样的人,他的感情都是高贵的。我不应该将其贬低,我很明白,但我受不了宋致的笑容,也许,是我将他善意的友好错认成嘲讽。
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是如此敏感脆弱,我不想再回到这样的境地里去了,也不想看见柔弱多疑的自己。
宋致说起了他在北京的公司,果然开了一间公司,但他的口吻很淡,略微提了提就不再说了。至于我,我不知道说什么,说我与房东太太的斗智斗勇,还是与历任老板的锱铢必较呢,或者说我遇上的那些买单动作如慢镜头的男人。
我骄傲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将琐碎的生活摊出来,我只是浅浅笑,而宋致一脸平静,我们俩安静地听着桃红的烦恼。
她新近又添了几桩烦恼。
总公司有意要派她长驻香港,但她更喜欢留在上海,何况,现在有了宋致。在参加一个派对的时候,掉了一只钻石耳环,价钱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对耳环是她最喜欢的,也最能衬那件雪白色的晚礼服。有个喜欢她的客户送了她一张去日本的机票,她是绝对不会去的,可浪费这张机票好可惜,要知道,去箱根泡温泉一直是她很想做的事情。
我听了耳朵都烫了,嫉妒的微光低低地烧起来,强行压住心中的百感交集,脸上的笑容到底僵硬了,我摸了下脸,抬头看宋致。
宋致正用右手无意识地掠着桃红的头发,眼神颇深邃。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掂量着寻找一个适合的时机速速离开,这是他们的生活,再怎么金碧辉煌,于我来说也只是烧疼了眼。
我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也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我只是一个在城市里靠着双手努力打拼的平凡女子。在年轻的时候暗恋某个人,输给了他,也输给了她,而今,同样赢不了这一对金童玉女,我将一直是看戏的人。
看完戏,还是要穿过半个城区回到自己狭小的蜗居,也许将来会遇到某个人,结婚生子,日本箱根泡温泉这种糜烂香艳的名词永远也不会与我有任何关系。
想到这里,我冷淡地起身。
桃红果然拿出一盒化妆品捧给我,我们在门口推来推去,三个回合后我不耐烦了,沉下脸转身就走。是的,我为了这盒化妆品而来,但不承想会在这里遇见宋致,我不想将自己沾桃红便宜的姿势落入他的眼。
就算落魄,也不能被他看了去,在他面前,我仍想保持一份尊严,哪怕很矫情。
没有回头看桃红讪讪的脸,急急地逃进黑夜,在站台等末班车,迟迟不来,月光洒在这座冰冷的城市。
时间过得真快,四年过去了,是龙是凤也已揭晓,有人修炼成阿修罗,有人被生活打磨。在读书的时候是同一阶级,而今壁垒分明,清清楚楚地有了界限,际遇如一出圆舞,匹配的人兜兜转转仍要在一起,王子总是携公主的手。
后来桃红又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说她在操办沙龙,约我出席,并以座中皆是精英男士诱惑我,我没有动心,因为工作出现了失误,被老板指着鼻子骂,我对着电话失魂落魄地说,我不去了,你们玩得高兴,再见再见。
第二次电话是找我聊天,说宋致快要搬到上海来了,我有些迷惑地问,那她在北京的公司怎么办呢。
当然是来上海好,桃红含糊地说。
上海有什么好?大家都说上海遍地是机遇,这个国际化大都市,只要你有本事,迟早出人头地。可机遇与竞争强度是成正比的,也与压力成正比,像桃红这样凭好风飞上枝头的毕竟是少数,而我这样为一粥一饭打拼的,却非少数。
毕业四年,手上的积蓄还不够买一个卫生间,也许够买一个抽水马桶,这就是我的生活。
宋致一定是很爱桃红吧,爱她,才会放弃北京的所有,放弃经营了四年的公司,千里迢迢搬到上海。真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我漠然地吃着手里的盒饭,吃完盒饭还有许多事情要赶。
不久,接到一个电话,竟是宋致。我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他问我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我受宠若惊,有一些慌乱地应下来,急急赶了去,像中了彩票去兑奖般,要知道,读书时等这通电话等得心都凉了。
虽然这不过是老同学见个面,与约会八杆子打不着,我却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临进门时拢了拢头发,宋致风度翩翩地在临窗的位子朝我挥了挥手。
我有些局促不安,不知宋致是单纯地和我喝一杯,还是有要事相商。我们聊天气聊人生甚至聊了会文学,在我就要相信这只是喝一杯那么简单时,他突然话锋一转,蔻子,桃红说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我愣了两秒,怎么了?
宋致看着我,慢慢地说,你了解桃红应该比我了解得还要多。
我迷惘地听着。
他继续往下说,我和桃红分开的这几年,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生活,你明白吗,蔻子?
我点点头,你们都好,能够重新在一起,也很好。我有一些言不由衷。
宋致沉默了半响,身体向后靠,遥遥地对我说,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过来的,冷漠而幽深,蔻子,说真的,我过得并不好,公司出了点问题,是我先联系桃红,她借给我一笔钱。我不知道她会这么有钱,毕业才四年,蔻子,你明白,对不对?
我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忽然之间,电光石火,明白他什么找我,为什么说这些,我终于明白,原来,他是向我打探桃红这几年的生活。
他认为我会全盘托出,很是兴奋地添油加醋,他从来都知道我对他有过感情,这样的感情使我在他需要知道桃红底细时,坚定地站在他这边。
那瞬间,我一片澄明,从不曾这样懂得过桃红的心。
仰脖将杯中的酒饮尽,脸上火火地烧了起来,一字一顿,我一字一顿地同他说,宋致,不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他拧紧眉。
在这个社会,权力都掌握在男人手中,女人想要获得机会,只能加倍付出。谁的成功都不是随随便便的,桃红也一样,不能因为她的外貌就否定了她的努力。就算退一万步,她的钱真的来历可疑,也已供手借给了你,你是她现在的选择,她这样信任你,爱你,你怎么忍心推敲她的过去?宋致,桃红的感情是高贵的,你不应该用这样卑微的猜测,伤害她的心。
不等他辩解,我就夺门而出,夜街上很安静,风吹着我的头发,天上有明月。
桃红是高贵的,她能在宋致经济出现问题时,不计前嫌慷慨解囊,没有很深的爱是做不到的,她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宋致,亦说明她不是贪慕虚荣的女人,她是,为了她的心。
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心,就高贵。
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桃红,也许,这些年来,我一直喜欢她,只是嫉妒蒙住了眼。我想,我从此都不会再嫉妒她,我不嫉妒一个情感上如此高贵的女人。
拿出手机拨她的电话,月光下,我对她说,桃红,来我家吃百合莲子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