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流浪汉
前段时间有个朋友说想做个调研,内容是What does the homeless/deprived actually desire?我问他这个homeless是主动的homeless,还是被动的homeless,这中间可能区分很大。因为当他提到“homeless”一词的时候,我很快想起的是去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无依之地》。
《无依之地》中间有个对话是,女主在遇到以前教过的女学生时,说自己是“house-less”(无房可归),而不是“homeless”(无家可归)。事实上,赵婷导演在片尾也有这样一句话“Dedicated to the ones who had to depart”(献给不得不上路的人)。很多时候,我们确实很容易把“流浪的生活”美化,想象流浪者开着房车游历四方,或者他们有很多传奇故事,像之前的流浪汉大师沈巍的爆红。但就像我朋友想做这个调研的出发点,即什么是他们真正的诉求,其实无人关心。

刚开始想写这篇关于“流浪汉”的文章,是因为最近读了一本叫《人行道王国》的书,讲述的就是美国纽约街头的无家可归者的生活。里面作者有写到这个群体如何产生,是怎样的环境支持着这群无家可归者在此地生活,还有他们的一些自我认同和周边人群的互动等等。我会想其实可以拿这本书中的美国的流浪者和中国的流浪者做一些对比,毕竟各个国家的流浪者确实会有一些不同的特征。
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在城市里看到流浪汉,不知道是由于城市的“规划”,还是精准扶贫确实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流浪汉这个群体好像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于是,我在百度上以“流浪汉”作为关键词搜索,意外地发现还有“流浪汉吧”的存在。贴吧确实是一个神奇的互联网产物,我相信只要能深耕一个人数还足够多的贴吧,那应该就能写出还不错的网络民族志。
进入“流浪汉吧”之后,我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因为前一晚,我在微信上用不同关键词搜了很久都没有一些记录流浪汉真实生活的信息。但贴吧里完完全全是由这些流浪者自己书写的亲身体验,很多文字都让我觉得很感慨。我试图从几个方面,去将这些流浪者的生活进行分类,去找出适合他们生存的环境、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关于流浪的“经验”。
流浪者的类型及他们的“诞生” 维基百科对于“流浪者”作了这样的定义:一些因为经济能力不足或其他原因而居无定所或居住在最低标准以下的人,在公园、临时避难所天桥底、地下道及住宅后楼梯等地栖身的人。他们在城市中流浪,拾荒、行乞或当苦力等临时工,以赚取微薄的金钱或食品。
这样的定义,符合我对于流浪者的“想象”。但不管是《无依之地》,还是《人行道王国》里的无家可归者,就都有点超出我以往对“流浪汉”的认知了。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流浪汉好像都是一身脏兮兮的,大夏天还裹着棉袄,睡在桥洞或地下通道,以乞讨或翻垃圾箱维生的这类群体。但在我接触了很多相关信息后,发现这个群体远比我想象的范围要更大一些。

在查阅一些资料、浏览了一些帖子后,我试图将流浪者的主观意图和经济方式作为依据,把流浪者作一个简单的分类。这个分类以横轴正方向代表“流浪者无从事经济活动的能力或不愿意工作”,以纵轴正方向代表“习惯或喜欢流浪的生活方式”建立起一个四象限分类法,然后便可以得出以下四个类别: ①习惯流浪,并且无法进行长期、短期工作的流浪者; ②选择流浪,可能有一定资产或能进行经济活动; ③被迫流浪,但依然从事着长期、短期工作; ④被迫流浪,并且进行无法长期、短期工作的流浪者。
在现实生活中最常见的是第四类流浪者,他们被迫流浪,并且无法从事经济活动。流浪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和无法从事经济活动这一状态相辅相成的,无法从事经济活动是流浪者面临的最大难题。无经济能力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精神或身体存在障碍,如一些精神疾病患者、残疾人,如果无法得到家庭和社会的支持那么只能陷入到无家可归的状态;也可能是曾经有过案底或吸毒行为,《人行道王国》里所描述的美国流浪者存在的一个普遍性特征就是他们都曾吸毒。在贴吧也能看到一位流浪者因为自己有案底而无法进入正式的经济活动中,做不了“骑手”一类的工作;当然还有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现代工作,所以被迫选择了流浪的生活方式。
第三类流浪者,其实生活中也比较常见,但很难看出他们是流浪者。除了刚提到的两部作品外,《麦路人》这部电影也是描绘的这类群体。他们一般有一些不是很稳定的工作,比如做一些日结,进厂工作一小段时间,摆个地摊。他们的收入来源一般很有限,为了在冬天的时候能租得起房子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夏天他们可能会选择睡在城市的一些角落。但同时他们能很好地利用一些资源,让自己看上去得体,以便找到临时工作。我们最熟悉的“三和大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这一类流浪者,当钱花完,找不到临时工作,那么面临他们的也是“无房可归”。


这是贴吧上一位流浪者的留言,时间已经过去五年多,我在想他还好吗。于是一直翻到末页,看到有人问他“还在流浪吗”,他说“嗯”,时间是2021年8月6日。很开心,他还好。他属于第一类流浪者,习惯了流浪并且不愿工作的人。这类流浪者与第四类流浪者相似,区别在于前者是被迫习惯不愿回归正式经济生活,后者则是被迫流浪但期望更好的生活。在《人行道王国》这本书中有写道,即使一些无家可归者赚到了一些钱,他们仍然不愿意花钱租个房子,因为觉得很浪费,其次让他们拥有安全感的不再是床,而是大街。
这本书里面有一个叫穆德里克的人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一旦无家可归,永远无家可归”,他即使是去自己的女儿家里依然会选择睡在地板上,而不是床,即使他赚足够多的钱,他也会选择留在街上。穆德里克所说的这种状态,似乎指的是他在地上睡觉的社会经历和身体经历以及他身体对此的反应。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更喜欢这种身体感受,从而使得无家可归这种一般人不认可的方式变得能够接受。很多人会把“睡在床上”看作是体面生活的基本因素,但传统的床并非生理上的必需品,而是文化的产物。

最后一类流浪者也被称为“假流浪者”,他们往往有比其他三类流浪者有更多的选择,常被人吐槽“今天因为觉得新奇选择流浪,明天可能就觉得日子太苦而回归日常生活”。但这类流浪者在将“流浪”这个词的含义扩大化,这种新型的流浪的生活方式,也让更多的流浪者(如第三类流浪者)被看见,借以破除对“流浪”的污名,促使社会提供更多适合流浪者的空间。
一个过着非流浪生活的普通人是如何过渡到流浪者的生存状态?米切尔在书中提到一种临界状态——“去他妈的”状态,一种自暴自弃,对过去的生活进行彻底否定或逃避的状态。这种心态让一个人放弃公寓,流落街头,睡在自己和其他人的大小便中,或是睡在地铁蝙蝠洞的老鼠群里。“这往往意味着身体从根本上重新社会化”,同时这种状态对一个人的生活起着全方位的影响。
一个流浪者无法进入到正式的经济方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观的客观的,但我们始终无法用一个“懒”字来概括。而且我并不会觉得我们离流浪者的生活有多远,生活中任意一个打击都有可能使我们抵达“去他妈的”状态的可能。所以,我只能说,相对于他们而言我们是幸运的,只是相对而言拥有较为“体面”的生活。

流浪者的生存空间 试着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是一名流浪者,那么我会选择在哪里生活。
记得早年的时候互联网上流行过一个段子说,流浪一定要去海南,因为那里冬天也很温暖。事实上,流浪者们也是这样选择的,在贴吧里流浪者常驻的三个省份有:海南、广东、云南。这三个省份拥有最佳的气候条件,海南和广东冬天不会太冷,云南一年的气候比较恒定而且降雨量较低,适合流浪者们在找不到住所的的情况下生存。除了气候条件外,城市资源也是流浪者们关注的重要因素,比如在广东,流浪者会倾向于广州、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因为这里有更多的剩余资源和劳动机会。以我们所熟悉的深圳三和人才市场为例,这里为何聚集了如此多的从事非正式经济的年轻人,要从他们的生产空间、消费空间和居住空间作具体分析。
“三和大神”符合刚刚说的第三类流浪者的特征,但需要对这个群像作进一步的刻画。从年龄性别上看,绝大部分的三和大神为16-40岁的男性中青年,且大部分来自农村。受教育程度不高,以初高中学历为主,专科以上的很少。从此前从事的职业上看,大部分从事建筑业、制造业和底层服务业。他们因为自己缺乏劳动技能或不善于沟通表达等诸多因素,在找工作的过程中一直碰壁,而由于三和有着珠三角最广泛的招工信息以及周围低廉的生活成本,所以长期寄居在此。

我们需要进一步观察三和市场所处地城市空间,是怎样的空间形塑了这样一个群体。三和市场核心区域坐落多家劳务公司,是三和市场内的生产空间。景乐市场大楼和新一佳大楼都是四层单体建筑,有多家人力资源服务公司在这两栋大楼内。因此在三和市场的核心区域,形成了以几家龙头劳务公司带动多家中小型劳务公司的行业集聚现象。每天这一区域也是三和市场人流最大的地方,有用工需求的企业大多为制造型企业,由于劳务工群体本身高度原子化,流动性非常强,所以每天都有大量的企业委托三和市场内各家劳务公司招聘。
景乐新村和三联弓村,为三和群体提供了一个低消费的消费空间和休闲空间。景乐新村是在上世纪90年代建成的小区,共有119栋自建楼房,大多为6至8层建筑,相比于深圳其它的城中村,规划较为完整。景乐新村有大量的餐馆、旅店、流动摊铺、网吧,这些都满足了三和群体生存所需地消费场所。
在居住空间上,由于三和市场空间内生活群体的经济条件不同,具体的居住方式可分为租房居住、住旅馆床位以及无固定居住场所等。租房居住的主要为在此长期求职群体或者在附近工作的外来人口,而住旅馆床位的有几个群体,一种是则希望短期内在三和市场找到工作并离开,另一种则是长期在三和生活的“三和大神”,对于这些收入更差的“三和大神”来说,街头巷尾和附近的两处公园则成为了他们的栖身之地。

米切尔在《人行道王国》中写道:在第六大道生活和营业的人共享着一段历史和一种集体性的自我意识;来到第六大道后,他们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它作为一个常居地,能够维持一个人的最基本生存需求。我们看到不管是三和大神,还是第六大道的书贩,开着房车上路的老年人,他们都形成了一个有着共同认同的群体,他们互相分享交流着经验,共享着一段历史和集体性的自我意识。
在大的空间上考虑气候、资源的因素,小的空间考虑工作机会、食、宿的因素,成为每个流浪者必不可少的经验。在“流浪汉吧”、“三和大神吧”这样的贴吧,也成为了流浪者交流经验、分享故事的重要空间。

开宝箱?什么是开宝箱,看到“变味”,我才意识到是翻垃圾桶。看流浪汉吧的帖子,总有种苦中作乐的感觉。虽然大家也常常抱怨“活不下去了”,但第二天依然有回复。他们分享着日常吃什么,又睡在哪里,打了什么样的工,遇到了什么样的人。有友善的评论,也有不理解的声音,但只要看到他们还在更新,总会觉得很感动,因为都在努力地活着。
破窗?修缮?——与流浪者的互动
《人行道王国》所描绘的群体具体是怎样的呢?他们是在纽约第六大道上的一群无家可归者,基本上都是非裔美国人。他们通过贩卖书籍杂志、乞讨、帮助路人赚一点钱,至于为什么是卖书和杂志,因为这符合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和当地的一条法案,对于出版物的自由。在人行道上,摊贩、拾荒者以及乞丐中已经发展出了经济角色、复杂分工以及鼓励他们尝试“更好”的生活的导师,这就是人行道上隐性的社会结构。
《人行道王国》这本书写于“破窗效应”正流行的时候,当时美国很多城市都运用破窗理论进行城市治理,取得了很大成效。破窗理论是社会科学家詹姆斯·威尔逊和乔治·凯琳在1982年《大西洋月刊》中发表的题为《破碎的窗户》一文。此理论认为环境中的不良现象如果被放任存在,会诱使人们仿效,甚至变本加厉。以一幢有少许破窗的建筑为例,如果那些窗不被修理好,可能将会有破坏者破坏更多的窗户。

米切尔在书中分析第六大道的无家可归者,有四个明显不雅的行为:在公共场合小便,拉住当地居民讲话,出售盗窃赃物,在人行道上睡觉。在城市管理者看来,这些行为都有可能成为“破窗效应的诱因”。所以他们会认为,只要通过更多的法律法规,让这些原本名声就不好的、在人行道上工作的人们生活更加困难,那么这些人就会消失。
这些在第六大道上的无家可归者对于匆匆路过的其他美国人,似乎确实是“破窗”一般的存在。“因为美国人在生活中都不断地使用种族和阶级分类,所以许多市民把实际的破窗推广到了所有看起来差不多的窗户,并认为一个看起来很不堪的人一定已经自暴自弃,尽管实际上他正试图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好。”反观自身,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塑造这样一种刻板印象,把流浪汉当成异类,但没有想过的却是也许他也在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好。
米切尔在破窗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修缮窗户”理论,它明确遵循着“破窗”逻辑,不过是在相反的方向。米切尔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一个人从监狱出来后,在第六大道乞讨。他观察别人的杂志摊,很快学会了如何“淘”垃圾,找到人们愿意购买的杂志。通过与客户间的积极关系和做自己的老板产生的自主感,加上感受“诚实谋生”,他便能开始收获自尊。
它给我的启示是这样的,如果我们的流浪者,看到城市里的一些小摊贩、摩的司机,也能够很好地生活,那么他们也开始效仿,学习摊贩地经验开始自己的小生意。而这些小摊贩如果一早就被城市的管理者认为是“破窗”,只会干扰到其他人的生活,给城市造成混乱,而被各种法规所限制和“清除”。那么流浪者将无法看到向上的途径,转而从事一些非法活动。所以在某一层面上,城市的小摊贩、摩的司机这些非正式经济形式的工作者也起到了“修缮窗户”的作用。一个想要认真修复无序状态的城市要做的,就不仅仅只是从表面理解无序的含义。

米切尔在最后写道,“一个社会正确的应对方法不应是将自己创造出来的被遗弃者驱逐出公共空间,一个存在极度贫困问题的城市若要创造福祉,其重点就是能让边缘人有自主经营的机会。”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特别整洁、干净、秩序井然的城市,一个拥有各种小摊贩的充满烟火气的城市好像也还不错。
城市生态学的提出者帕克曾说,城市空间并非简单的物理空间和人工建筑物的堆积,城市空间中人们的各种活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更是一种人性类属性的产物。如何让城市中的每一个群体都能更好地生活,应该是城市规划者思考的问题。我想象的是,如果有一天我无家可归了,怎样才能利用好城市的资源让我恢复元气,重新上路。
# 参考文献
米切尔·邓奈尔《人行道王国》 邱耀展《生存:一个非典型城市空间的形成和变迁——基于深圳市三和市场的田野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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