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留客天

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听过一则有关文字标点的故事。说古时文章不加标点，有客人上门拜访，适值落雨，眼见天晚，主人不想留客过夜，写了张字条，曰：“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主人的意思该这样理解：“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客人见了字条，加上了句读，句子读成了“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主人无奈，只得款待客人留宿。

这当然只是为展开文字游戏而编造的故事，主人即便薄情，也不会特意写张字条来暗示客人。客人若真知道主人的想法，也多半不会那么没眼色，非要留下来招人厌恶。其实，这句话还可以有其他好几种不同的标点方式，读者有兴趣的不妨自己句读一下试试。

下雨和留不留客并没有直接关系，热情好客的主人，即便是晴日丽风，也要留客。《诗经》里有一首《白驹》，借白马起兴，叙述主人留客的殷勤：“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絷之”是用绳子绊住马腿，“维之”是指系住马缰，都为的是留住客人，为了主客共度难得的“今朝”、“今夕”。

成语中有“牵衣投辖”的说法，“牵衣”好理解，就是拽着衣服不让走，“投辖”要解释一下。“辖”，古时指穿过车轴的棍，抽走后扔掉，车轱辘无法转动，客人只能留下。有一说，“投辖”是把“辖”投入井中，我觉得这么热情，有点过于夸张了。扔进去能不能捞出来是个问题，捞出来被水泡涨了，也未必还能装回去，不赔个“辖”给人家，客人的车就报废了，又没地方找路边救援，如之奈何？热情过了，就有点近乎“伪”，也不知道你是真要挽留客人，还是和客人有仇，借机泄愤。

下雨天，留不留客，要看主人的诚意，看客人的心愿，有时，也要看老天爷的脸。倾盆大雨，夜深天寒，还硬要推出门外，这显然不是主客关系。

雨，倒是会影响客人的到访。看看窗外天色，阴云四合，雨意沉沉，原本有访友的打算，大概也要在心里再筹算一番，今日是否宜于出行。如果不是情投意合的好友，碰见雨丝缠绵，道路泥泞，糟糕的天气，如果不是早有约定，多半都会放弃出行的计划，甚至有的选择爽约，不愿在雨中跋涉受罪。

杜甫《秋述》中说：“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处境好时，下雨天也有人登门，境遇不堪了，一下雨，客人都不见了踪影。几句话，见出人世凉薄，人情冷暖。

张爱玲在晚年作品《小团圆》中，借主人公九莉之口说过一句极能展现女性幽微心理的话：“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和杜工部相比，这又是另一番心情了。杜先生感慨的是世态炎凉，张爱玲唏嘘的是女性在情感中的凄寒与卑微。女人宁愿欺骗自己，相信意中人只是因为天气而不至，而不愿意相信那是感情早已淡漠的表现。雨，成了牵绕不断的丝线，无法解开。

若真是情感正炽烈，恋情正甜蜜，当然不会在乎风霜雨雪。记得多年前一个滂沱大雨之夜，我也曾深一脚浅一脚，撑着把伞，在雨中行进。胡同里见不到人影，只有雨声轰然盈耳，地面上雨水如溪，几乎没过脚面，伞下的我早已湿透。

我就这么走到大路上，坐上公交车。车走了六七站，下了车，再转进一条胡同，走过长长一截黑暗的路。雨，还是那么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我走到女朋友家门前，轻轻叩门。我们并没有约好今天要见面，只是在这大雨的夜里，我忽然想见她。她一个人住，不用担心有家长责怪，一个愣头小子，大半夜发了疯病来敲姑娘的门。可我敲了许久，却无人应门。天晚了，这么大雨，她会去哪里？心里忽然生出很多想法。

那时，家里没有电话，手机更是奢侈品，唯一普及的通讯工具是BP机，女朋友还没有。我只能往回走，刚出胡同口，BP机响了。呼叫人显示是女朋友的姓，电话号码是我家附近的公用电话。我匆忙找了家饭馆，进去借人家电话一用，把电话打回去。电话通了，对面传来女朋友有点恼恨的声音：“你怎么不在家，我来找你了，你去哪儿了？！”我说：“我在你家门口！”

不能要求情感永远维持热恋一样的状态，毕竟，疯狂的时光不会维持太久。对朋友更不必要求标准过高，下雨天路滑难行，碰巧赶上大雨淋漓，何苦一定要和天气作对，来刻意凸显关系的牢固深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恋人，朋友也可借用，虽然词句听上去肯能有点过于粘腻，但道理相通。

如果是老友难得一见，情人春宵共度，夜色深沉，雨骤风冷的境界，反而更加令人低徊。日本江户时代的诗僧良宽写过一首和歌：“山阴杉桧的板屋\雨且落下来吧\修竹般的你\暂时也会多留一阵”，这是盼着能有雨来，挽住老友将行的步伐。杜工部后来写《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夜雨之中，烛光之下，两个二十年不见的故交，频频举觞，一醉方休。下雨天，留客天，可以共话巴山，不必去想明日那世事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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