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交出去
台风靠近日本列岛的周末,空气在高温中一点点膨胀发酵。细雨从慢慢堆积的云层中落下,像是好意却徒劳的安慰,没有带来凉意。偶尔有天光沿着云层的裂缝漏进氤氲的湿气里,然后很快消失,下午房间的光线随着云朵的游动忽明忽灭。
立秋了。像是一个需要仪式感的纪念日,又只是无甚特别的一天。
翻开日记找往年的立秋,看到自己去年此时写:
好像立秋开始,夏天才真正到来。午饭后出门买咖啡,经过通往宝仙寺那条没有遮荫的路,天空热得有些发白,云是清晰立体的,震天的蝉鸣不断划破空气,路边几棵葱郁的树上裹满了共生的爬山虎。
Saint Marc Cafe的维也纳咖啡下架了,买了越南咖啡。吸着加了炼乳的冰咖啡回家的中午,虽然热,但是内心雀跃,仿佛眼前就是夏天想要展现给我的样子。
印象中的去年夏天就像那个出门买冰越南咖啡的工作日中午,明亮轻快,充满面对日常的喜悦。
那时开始居家办公还没有很久,home office是一个新鲜特别的存在。公司五月黄金周允许员工自愿加班,得到的代休“让大家可以旅行的时候使用”。后来像进入长长的隧道,入口处的光越来越远,隧道里的人从哼着歌的小跑慢慢变成了艰难的徒步甚至是残喘不前。今年当然再没有人提起黄金周加班,所有人都默认了旅行的遥遥无期。我的日本航空和全日空的里程、万豪的白金会员和免费房晚不断被延期,直到航空公司和酒店的慷慨到了极限。和朋友们悲观地开起玩笑说下次再一起出国旅行或许就是老年团了。
在这个身处“隧道”的夏天里,我看了许多场奥运比赛。关心中国队的出场和比分,许多次在电视前拍手欢呼,也紧张或遗憾地出声。也和朋友在群里讨论热烈,充满偏见地支持中国挤兑日本,不在意政治正确,只试图获取一点无理取闹的任性的快乐。
那些专注观赛的时间里,人可以忘了现实,忘了疫情。倦怠许久之后,我发现自己是有意投入这场其实和自己无关的盛事。我将自己的喜怒寄托于集体,交付于一场旁观,任它们借由自己无法掌控的赛事进程而上下。
在长久的草木皆兵的生活里,我和自己的情绪对峙得太久,有些累了。即使是暂时地得以遗忘,已经对自己是宽容也是慰劳。
记得今年三月一个周五的晚上,在大雨到来前临时在东京市区订了一间酒店。那个周末,窗外下着瓢泼大雨,我没有带电脑,穿着酒店的睡衣半躺在床上看了很久的电视。2012年的《蜘蛛侠》,对焦陈可辛和吴君如的《鲁豫有约》,甚至还看了央视新闻。
忘了是疫情持续到哪一天起,我开始偶尔住酒店,制造渴求已久的非日常体验。那是其中一个身心愉悦的周末,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人度过暴雨天的方式。
而其中最惊喜的,是被电视这一传统媒体治愈。
平日很少实时看电视,多是回看录好的节目,《蜘蛛侠》《鲁豫有约》和央视新闻也都不是自己会上网主动搜索观看的内容。在标榜自由的一切都得以选择的信息茧房时代,在那个看电视的周末我第一次体会到被动的奢侈与可贵——被投喂的放松,和随之而来的意外收获。像闭着眼的蹦床体验,在海浪中的仰卧漂浮——把自己交出去,面向世界,不再尝试监护自己的好恶。
体育竞赛和电视节目,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当我们在自由意志被歌颂的时代蜗居在自己史无前例的狭小世界里——起居,工作,互联网,连两点一线也没有的时候,一切能让我们的目光从充满焦虑的疫情生活、制造茧房的狭隘认知和无从面对的负面情绪上离开的事物,都变成了避难所。
我们慢慢发现,有一种自我保护,是离开自己。有一种选择,是不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