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身处湍急河流中

毕业了。

如果是公众号写我这两年研究生经历，可能会是：“重度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在校期间努力自愈，并在最后拿到南开校优秀毕业生与大厂offer。”

但我肯定不会这么写。

因为我失去的，远不止疾病带给我的，而得到的东西里，外界赋予的荣誉是最不重要的。

（一）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回忆这两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如同普鲁斯特说的仰卧河底，眼看流水粼粼，浮木，空玻璃瓶，一样样从身上流过去。抬手什么也抓不到。

（二）

时间回到2018年本科毕业，那时的我就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爱追剧，沉迷到各种网红店打卡，日子轻松又愉悦，吃到好吃的蛋糕就能踮起脚尖哼个歌。

毕业时受了一些刺激，具体是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咬着牙想，日子不能这样下去了，一定一定一定要到更好的地方去。

而层楼究竟误少年。

过强的执念总会导致路越走越弯人越来越极端，就如同每个武侠小说里怀着仇恨开始偷练禁功的小师弟，最后只能是走火入魔粉身碎骨。

后来的自己也是一样。为了高效专注在目标上，与家里不联系，长时间不回复朋友的消息，慢慢就真的只剩自己了。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沉迷学习、做事。

就像是被点燃的火箭，一路上升一路抛弃，最后只剩下自己、目标，和不断气化的涂层。

乃至心理上和身体上都生了病也没有意识到。

于是在无数个类似又完全不一样时刻——独自在出租屋准备考试时因为偶然发烧全身肌肉酸痛，外卖买了药但又没法儿站起来去门口拿；报考学校的时候出了非常大的意外翻遍手机也不知道和谁商量，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准备了半年的考研阴差阳错差点没进到考场，我站在郊区马路边求路过的司机带我一程；在吃了精神方面的药因为副作用总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全身无力怎样也扶不起来那辆车；嗜睡和记忆失调导致我好几次从学校回到小区硬是记不起租的房子在几单元几楼后面只能像老年人一样写在本子上随身携带；自作主张把药停了之后我妈哭着劝我说“药不能停”时我禁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吃药胖了几十斤被亲戚反复开玩笑问“是不是天津菜太好吃了日子太安逸了你要少吃点啊”；无数个失眠头疼炸裂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凌晨——很多个这样的时刻，“啪”的一下时间突然静止了，周围人的声音和动作越来越模糊，脑中自己的声音无限放大——我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早早就死去。

活着好痛苦啊，为什么我生来好像就是在受苦呢？

是不是本科毕业的时候我就应该直接死去。

（三）

尽管问了无数次，怀疑了无数次，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自己。

（四）

记忆闪回，直到现在我仍在想，人到底是什么呢？我到底是什么呢？

看似我能控制我的身体，可以伸手拿筷子弯腰系鞋带，但这太有限了。

我无法决定我体内某些突触的生长位置，无法决定神经递质的传递效率，无法决定激素的分泌时间和数量。

就在生病吃药的那段时间，我甚至完全无法自控，整个人的情绪乃至行为是被激素分泌的此起彼伏所决定。上一个钟我在学校和老师同学就某一课题展开辩论，情绪高昂没有谁能说服我；下一个钟我回到家，躲在被子里开始发抖并忍不住一直哭泣。

我在哭什么呢？

不知道。

后来我偶尔搜聊天记录关键词会带出一些其他内容，翻相册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当时还去了一趟成都，曾把爸爸接到天津待了一段时间，参加了很多学校的社团活动。

但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是因为时间长记忆模糊，而是就算我认认真真看当时聊天的人、我说过的话、拍过的照片，仍旧是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后背发凉，好像是另一个人在经历我的经历。

后面心理医生说不能归结为药物的副作用，应该是那段时间我经历太混乱，大脑对我的保护机制导致我自动屏蔽了那段时间的部分记忆。

以至于现在我还都怀疑那些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但重要的是无论如何，我一直没放弃自己。

（五）

病不是说好就能好，但这个过程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就像宇航员在失重环境里要重新练习吃饭饮水与睡觉，我也就是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

狂躁和抑郁总是存在，毕竟我的病就是这样，情绪起伏带来的外显症状就是暴饮暴食、行为失控、长时间失眠和自暴自弃。

生病最严重的时间，听到来天津照顾我的妈妈在卫生间电话和爸爸哭着说“这个娃儿是不是救不过来了”，2个知道我病情的朋友对我的态度肉眼可见的从开始的关心到后面的愈发不耐烦，在从狂躁转到抑郁状态的我忍不住向认为可以依靠的同学求助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以前非常重视锻炼和身材的我胖到完全无法穿下以前的衣服。

也是无数个这样的时刻。

崩溃再振作，崩溃再振作。

到后面没有崩溃，也没有振作。没有了这些带有某种感情或褒贬的词。

只剩下每一天和每一秒，我，此刻该做的事。

日复一日。

（六）

自那之后我便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这大概是生病给我的非常重要的礼物之一。

大部分时间我内心只有平静。感知不到害怕，感知不到紧张，没有太多喜悦也没有什么悲伤，对外界的反馈发自内心地不关注也不在意。

这对我在入世时的状态带来了极大的帮助——

可以在没有准备的时候非常从容地上台脱稿演讲答辩；随时随地就能唱起来跳起来和陌生人聊起来；临时被上级通知要去给用户宣讲产品答疑也能张口就来；某次实习刚去就被研发当众质疑结果我第一反应竟是觉得好笑于是笑了出来——他非常疑惑后面我们还成了好朋友；秋招开始不如意还总被面试官怼也只觉得是不匹配等下一个就好了。

无所谓结果怎样，我不对自己掺杂任何评价，只是在做事，我没有任何感想。

而正是当我对这些都不在意的时候，反而能做的更好了。

后面获得了一些学校给的荣誉和奖项，名字被校方写在很大的柱子上，开始有不同的学妹学弟来请教我问题；拿到非常钟意的offer和满意的薪水，总被导师说是带过人里面最优秀和最特别的；被杂志约稿，被人约画，与父母关系融洽与朋友保持联络，体重慢慢降低，睡眠质量开始变好，看上去生活是在逐渐明朗了。

我依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保持着匀速前进，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七）

另一个点可以说是我一直以来的心结吧，就是家庭。

自从生病后，父母开始重新审视自小对我错误的教育方式，同我道歉，开始慢慢改掉以往强控制欲、低自尊高自恋、傲慢又自以为是的毛病，认真听我的意见，重视我说的每一句话。

因为学校可以远程准备论文，老板也单独批准我可以在毕业前远程实习，秋招拿到offer后便一直呆在家，有了与父母朝夕相处的时间。

8个月的时间，非常开心满足，偶尔小争吵是有，但一直没有什么矛盾，感情非常好。

这在之前是很难想象的。

以前和父母有多难共处呢？我曾3年没有回家过年——在周围都欢天喜地的时候，我1个人，宁愿大冬天自己在外独自煮面也不愿意回家和家人相处，再难捱的无聊与孤独都远比和他们在一起更好过——以前是这样的状态。

多么幸运，好像之前失去的又都得到了。

（八）

第三个点是变得对他人高度包容——当然这种包容究竟是因为我在经历各种挫折后开始对人类的苦难感到谅解与同情，还是因为我太专注自身而对他人不在乎所导致，我不知道。

但这种对别人的宽容，以及我自身由于没啥情绪所带来的松弛感，非常意外地吸引来了很多好玩的、善良的、且对我高度支持的朋友。

以前我总想着做个硅基生物，觉得长成一个不需与外界交互就能自洽的石头该多好。

后面在奶奶的葬礼，得知在人生最后时刻她仍旧带着我高中给她买的耳坠，似乎收到孙女攒钱买的首饰就是她一生反复咀嚼的高光时刻；曾做志愿者交换信件的山区小孩，在最后一封里他写道“长大后也要成为像姐姐一样的人，去帮助别人”；和顾老师聊天，她说她总爱和学生提到我，只要提到我就会满脸开心；在南开的姐妹琪仔，生病不在校期间都是她在帮我处理各种琐碎的杂事，明明该是我感激她，最后她却说把我写进了论文致谢里，反复感慨能认识我真是太好了，我是她见过最酷的人；星星有次和我说，很多时候她都想放弃，但是都咬牙挺过来了，因为“不想屈服因为你一直在看着我”；最后我听到妈妈说，如果你不知道去爱谁，可以尝试放下以前的东西，试着去爱你的爸爸和妈妈。

从他人眼里折射的自我，才让我彻底地看到了我自己。万物流变,千百万年,最终都是渺渺茫茫，归彼大荒，而无论谁都是其中一粒,嵌在世界的秩序当中。

人不可能孤立而成,人由无数他人的部分组成。

（九）

依然躺在床上，但闭上眼睛就能沉入河底。

当我在回想每一年不同阶段的我的时候，那里也有人正在看着现在的我。

而我也该继续大步朝前走了，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这次是要和父母、亲人、朋友，一起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毕业了！

和妈妈一起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