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1
石平是一个古板而严厉的农民,石勇是他最小的儿子,但似乎棍棒教育的理念只在老大身上实施,对石勇则生出了许多溺爱。石勇和他出生在的山阴镇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却难以言明。初中辍学以后,他就去了遥远的南方打工,不似别人那般笨拙,显得花里胡哨。每逢春节,他偶尔斜戴着帽子,配着锃光瓦亮的皮鞋,正式的黑色西装,好似非常时髦。正月里常常串门,从街头到街尾,常常引得大家发笑。
陈京是一个邻居的小姑娘,在她模糊的童年记忆里,石勇总像一只闪着五颜六色光斑的蝴蝶,在冬季飞回来。
石勇的成长似乎从未到来,也没有习得任何一技之长。十多年过去了,石勇回到了山阴镇,偶尔又不甘心,常常装作不经意地谈起南方某城市的种种。他在小镇里找了一个搬运工的活计,做一些苦力,勉强也能混得下去。石勇颇觉得苦闷,那些货物总是灰扑扑的,于是他觉得自己也是灰色的,整个小镇是灰蒙蒙的。
石勇的爱情来得猝不及防。某一天的傍晚,石勇走进一家理发店,对自己逐渐无规则的杂乱发型感到烦躁。推开玻璃门,店里放了几把斑驳的皮质椅子,散落一地的碎发还没来得及清扫,四五张镜子互相映射,狭小的空间里深远了许多,一个人走进来都似乎又加倍拥挤。石勇环顾四周,不见人招呼,便有些烦躁,大喊了一声“有人吗?”仍然没有回应。正欲离去时,门帘的撞击声清脆入耳,他回过头去,一个女人从门后走出来,对他施以抱歉的一笑。石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早就听闻店主吴真是哑巴,自己的不耐烦有些唐突。
石勇是晕晕乎乎地走出大门的,还险些撞上去。石勇走在时不时扬起尘土的大街上,有些雀跃,一遍遍地回忆着过去的半小时。那个女人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洗头的时候很温柔,抓起那些细碎的头发耐心地整理修剪,不那么整洁的镜面里,二人安静地配合着,外面疾驰而过的车辆与行人都很遥远。石勇的心重新为了这个小城镇而跳跃,一切都变得可亲起来。
石勇成了理发店的常客,他常常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观看人们进来,洗头,剪发,洗头,付钱,又走出去,偶尔也会帮忙招呼顾客。闲的时候,他便缠着吴真说话,吴真一边清理着地面的头发,一边听着他说过去十年在南方的生活,比如人行道上栽满了凤凰花,海边有许多贝壳,购物中心的衣服很多很美,南方很潮湿,梅雨时节墙壁上挂满了雾珠,诸如此类。吴真偶尔笑一笑,或者比划几句,石勇产生了自己属于这里的错觉。这里是他的南方。
2
石勇的爱情夭折得也很迅速。不少好事者常常起哄,石勇爱上了小哑巴,不久就变得人人皆知。石勇的父母自然看不上不会说话的吴真,石平揍了他一顿,便严令禁止石勇再去理发店。吴真对此并未有任何的言语,别人或同情或讥讽的眼神,她也不甚在意,依旧日复一日地剪着发,傍晚时偶尔门口的大树下坐着乘凉。
半年后,石勇经媒人介绍了一个女人,迅速地结婚。不到一个月,老婆便跑了。石勇时不时偷偷摸摸地去理发店附近晃悠,但吴真的母亲赶跑了他。石勇从此便精神恍惚了起来,先是在搬运货物时砸了腿,又是走在路上被摩托车撞伤,后来便闭门不出,邻居常常听见他压抑的哭声。
陈京对他的遭遇生起了些微的同情,比如说知道他的爱情被扼杀,比如说他的精神不太正常,这些都是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里瞥见的一角。人们对精神疾病总是讳莫如深。
石勇再次成为山阴镇沸腾的新闻,已经是五六年之后了。小镇长年只办理户籍业务和教育小混混打架的警察局,出动了大规模的警力,警车的乌拉乌拉的鸣笛声在清晨时分响彻云霄,惊起一群群电线杆上的乌鸦,扑棱扑棱地飞向别出。石勇用斧头砍死了自己的父亲石平,以极其残忍的方式。
石勇的姐姐在凌晨四点的睡梦中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十分平静地说:“我杀了爹。”姐姐一个激灵,从朦胧的睡意里惊醒,问他“你在发什么疯?为什么?”石勇听到她颤抖的声音,笑出了声,“不为什么。他睡了,我睡不着。”石勇在水泥地板上坐着,靠着墙根,等太阳照亮房间,屋里回荡着石平微弱的喘息声。
警察破门而入,带走了石勇,也宣告了石平的死亡。
3
陈京走在稻田边,青色的蚱蜢从脚背上跳过,蜻蜓偶尔停留在刚抽出的稻穗上,夏天的风带着热气。她抬头看看天上的云,一朵又一朵,像一群奔跑的小马。突然,她呆住了,一道记忆的闪电击中了她。她记起十多年前的一个燥热的午后,天上的云也是这样散漫。曾经带着她一起疯跑玩耍的石勇压在她的身上,胡乱地摸她,又亲她,身边的草时不时地有些扎脸,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但又不知道是什么。那个时间段持续了多久呢?陈京冷着脸想着,大约最前面的那朵云从这个山头飘到了那个山头。陈京浑身发抖,成年的她意识到了那个场景的可怕与恶心,关于此的记忆尘封了十多年忽然被撕开,为什么会忘记呢?为什么又突然记起?一群云从那个山头又飘回来罢了。
陈京继续走在田埂上,尽头是她家,一群人坐在门口兴奋地谈论着镇上的刑事大事件。她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无法言语,无数个开口的瞬间都在失去。
陈京看着窗外随风摇荡的竹林,心里有些迷茫,又有些快意。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兴起报复或寻求正义的念头。石勇以杀人之罪被捕时,罪与罚里有她承受的痛苦吗?哪怕一丁点儿。也许有,似乎又没有。
石勇这个人永远消失了。也许还在监狱里,也许死了。他的家人拒绝原谅,也拒绝谈起。
一个巨大的刑事案件之下,她的故事,连同天上奔跑的云,最终都成了腐烂的秘密。陈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