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旧事
老家的村子在华北平原腹地,附近有条河叫潴龙河,河岸是千里长堤。 潴龙河在村北蜿蜒流过,河两岸的防洪堤号称千里,南北相距有两三公里。很早之前河里一年四季不断水,尤其到了夏天,水面很宽,过河要乘渡船。 有时雨下多了河里便来了洪水。最凶险的一次是1963年,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记忆深刻。那年夏天大雨连着下了七天七夜,口小肚子大的酱油瓶放在院子里都灌满了,到处一片汪洋。往常只在主河道的潴龙河水漫到了和堤坡平齐,晚上村里人分工轮流在堤上值守,打着灯笼来回检查,远处看灯火闪烁,听到的是哗哗的雨声,让人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后来水势一直下不去,政府决定将北面一处堤坝炸开泄洪,伴随哇哇的怪叫,水面下降,有的村庄失去了家园,有的村庄转危为安。 后来河的上游修了水库,河里没有再出现过大的洪水。80年代初,河水潺潺,可以撒网捕鱼,记得村里一个白胡子老人每天早上去打鱼,吃早饭的时候回家,肩上扛着个简易渔网,网里总有三两条半大不小的鱼。 再后来,下雨越来越少,河里没了水,许多原来的沙丘改造成了农田。 河滩上是个玩耍的好去处,天高地阔,来去自由。周末经常约几个小伙伴去采风。下了堤坡,穿过一片庄稼地,脚下变成沙地,走起来很费劲。沙地上长着茅草和蒺藜棵,还有一些耐旱的蓬蓬草。天上有不知名的小鸟在鸣叫,但望上去看不到鸟儿的踪影。远处草丛里有鸟受惊飞走,耳边是单调的风声。走到主河道,沙丘很大,沙子在风的作用下形成一条条波纹,上面有金黄的的颗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度想象里面是不是有黄金,可以来一场淘金之旅。后来化学老师告诉我们那是云母。 有一年到冬天的时候河道里还有一大片冰,冻得很厚,上面玩很安全,冰面变成了游乐场。冰面两边高中间低,可以顺着坡度滑出去很远,当然偶尔摔个嘴啃地也在所难免。 60年代河上修了一座公路大桥,方便了两岸百姓往来,顺着大桥可以直接到县城。小学时写过一篇作文,“大桥远看像一条长龙横卧在潴龙河两岸”,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 20世纪初,公路桥年久失修,在不远处又修了一座新的公路桥。原先的长龙也慢慢沉入历史。

村北的堤坡也很宏伟,高度有5米左右,汽车可以在上面通行。堤坡两面的斜坡上种满了数,柳树杨树椿树等,很多树长的枝繁叶茂。据说在生产队时期,堤坡外种了很多棉花,晚上有巡逻队巡逻防止被偷摘。真有好汉乘着夜色摘了棉花,被发现了,追到堤坡下却没了踪影,巡逻队空手而归。听说偷棉花的是嘴里叼着包袱,噌噌爬到树上躲了起来。
堤坡往南不远是一条公路,公路两旁也长着很多大树,主要是柳树,夏天走在路上都是阴凉。七八十年代路上汽车很少,几分钟看不到一辆,绿色的是小吉普,轿车叫“地趴子”,大块头的卡车大多喷着四个大字“曲阳白灰”。更多看到的是马车,拉着百姓地里的庄稼。偶尔有大车队,前后很多辆,车上拉着大缸,缓慢走过。
公路和堤坡之间是村里的菜地。每家的菜地都不大,种的菜种类也不一样,黄瓜豆角西红柿之类的。浇地最早是水井,摇辘轳把水打上来,后来是压水机,要两个人合作压水出来,再后来变成机井。傍晚的时候大家背着筐来地里摘菜,见到邻居分享一下,互通有无,餐桌上也就多了很多美味。
村子都在公路南边,村里人世代守着这块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生计操劳,蹉跎一生。
80年代种地还是主要谋生手段,很多人家里养了牲畜,谁家有一匹高头大马是一件很威风的事。赶着马车,拉着一车人下地,是街上每天的风景。
村里的街道没有统一规划,各家的房子也高矮不一。大门有的高大阔气,有的只是简陋的栅栏。大家出门一般不锁门,把门关上就表示主人暂时外出。中午吃饭的时候很多男人喜欢端着饭碗站在自家门口,拨拉着吃饭,时不时和过往的邻居打个招呼。
小时候村里很少有人外出打工,生活用品大都自给自足,衣服鞋子多是自己做,妇女一年到头都在做手工。冬天用废旧布头一层层刷上糨糊晾干,成了做鞋的材料,平时抽空纳鞋底、做布鞋。经常是几个家庭主妇每人面前一个小簸箩,边纳鞋底边聊天,一晃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村子中心一条大街横贯东西,相当于巴黎的香榭丽舍了,大队部就在街的中心,附近有几个商店,算是村里的CBD区域。冬天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在村部附近墙边晒太阳聊天,过来个生人要品评一番。隔一段时间会少一些面孔。新陈代谢,生命轮回。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农村的生活,无非就是油盐酱醋、街长里短,当然,也少不了爱恨情仇。
村子是熟人社会。街坊邻居,祖上三代的信息都能说清楚,谁家和谁家是表亲,谁家的谁谁在北京哪个单位,谁家的孩子在哪个学校上学,都在大家的脑袋里。街上来个陌生面孔,总会有人上前打听:你要找谁?小孩子去商店买东西,老板会摸着脑袋问一句:你爸爸是谁谁吧?你长得像你的姑姑。
那时候食物短缺,能填饱肚子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街上小孩子拿着一个肉火烧正准备享用,对面一个好事者过来说“好吃不,让我尝尝”,小孩子不情愿地举起手,那人张大嘴咬下去一半,小孩子心疼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农闲时分,路口总有男人高谈阔论。男人嘛,喜欢关心国家大事,张口就是中央什么什么,美国什么什么,想当年毛主席啥啥,听起来好像政治局委员发言。“别看谁谁谁现在那么张狂,早晚中央会收拾他们”。百姓朴素的观念里,中央一直是英明的,地方经常是不听话的。
村里重男轻女比较严重,女孩子普遍地位不高。女人们也都接受自己的命运。上学成绩好的,能走出这个村庄,开始自己的新天地。大多数女孩子上几年学,打几年工,父母做主在附近村里找个婆家,相夫教子,度过平凡的一生。
男人们,相对更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有的上学,有的打工,为生活打拼,养家糊口,承担自己的责任,享受自己的荣光。儿子长大了,结婚了 ,体体面面,热热闹闹,那是属于自己一生的高光时刻。
八十年代村里陆续来了些外地媳妇,四川、湖北、贵州的,都是贫困地区来的,解决了村里很多大龄男青年的婚姻问题。她们操着外地口音,有的非常能干,也有的好吃懒做,有的生活和谐美满,也有的磕磕绊绊,人生如蝼蚁,命运如浮萍,演绎着世间酸甜冷暖。
共和了,抗日了,解放了,文革了,改革开放了,恢复高考了,联产承包了,市场经济了,和谐社会了,伟大复兴了。政治在风云变幻,华北平原深处的普通村庄,伴随着历史潮流,缓慢而深刻地变化着。
村庄,村里的人,只是历史的尘埃,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时代的风起云涌、光怪流离。



-
小妮子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8-04 20:08:37
-
豆友242162847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8-04 11:1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