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天了或是有大半个月了,突然掏出身子来,在这样空旷的夜晚里四处撒野。脚儿虽宽阔无比,还是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更显分量。
空气中的水分还停留在昨夜的浩劫中,现在整个天地中,除开遗失了一张洁白的脸,全部都可以忘掉了。
又或者说,全部开始记起来,当露西亚挽着红格子帆布袋的手儿突然侧过来,那一阵子,不,应该是有闪电经过的一阵子,是犹如温热的果实躺在一张干涸褶皱的手掌心里,女人一时之间有些感触,仿佛在不久前也有过这样的瞬间。
那个瞬间,在雨后的夜晚里,青蛙闹哄哄,十来岁的小女孩站在路中间,也是闹哄哄,就那样背着她过去了,仿佛跨越了一条河,有石子有魂魄,从那以后小女孩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远了,现在河的这一边,望不到河的那一边。
母女俩的核心纽带,仿佛瞬间错位,一直到现在,偶尔听到手机里传来的语音,难免会木讷,这声音一直都在,那河还在吗?
“小心!看着车子!斑马线上也有车子跟你抢道的,拉着我,往那边走。”
光是触摸着年轻女孩的果实,就忘了河的对岸,女儿越来越圆乎乎的脸。只有一种感触,遥远的温馨,在新月如钩的夜晚里慢慢散开了。
“我记得这里,可是白天跟这两个样啊,这么多花花绿绿,跟咱县城一个样,也不是,县城没有这么多高的楼。”
每当置身于花花绿绿的夜色里,露西亚就会想起他的父亲来。若是父亲在,也许会这么来一句:“什么灯红酒绿,老夫也不慕,带你母亲来看看就行了。”又或者再补充一句:“田园里摘星辰,繁华落尽不如阳城。”
可是光看着刘海门帘三分天下的母亲,额头上挂满了愉悦的母亲,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牵着手儿在旺角门前慢慢扫过。玫红色的脚跟在凹陷的水泥路来回荡漾,试图在闹哄哄的街头惊艳四起,那时的母亲,鲜艳的母亲。
很快就来到了一排充斥着巨额烟火味的橱窗前,若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这烤串面前点亮一瓶生啤,大概是令和之前的事了。现在,在不远处的河滨公园处,夜之笙箫才正式响起。
一开始以为是要去河对岸荡秋千的,可是女人嘴里除了秋千还是秋千,露西亚才反应过来,所有摇摇晃晃的东西都可称为秋千,在母亲眼里,所有摇晃着快乐的东西都像是秋千那样的存在。
在秋千的记忆里,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有一刻钟的你正处秋千上方,在七月的河畔花园里,和那推车上的婴儿一样,不用咀嚼着泪水便可放声大笑。
在通往丛林的深处里,汗水滑落衣衫,朝向天空飞去,是七月里不羁的魂灵,在向上飞跃,飞过那颤抖的双手,飞过那荆棘的七月,落到女人宽阔的肩膀上。
河水微微流淌,所有静默的生命也在微微流淌,包括同样的母亲,同样的小孩。
“手这样推,是推,不是拉,不要拉我的裤子啊!”
可是已经拉出去了,转瞬间,裤子上的腿儿轻轻响起了咯吱咯吱声,久违的凉风也在交织着剧烈的梦想。
一刻钟的冲撞里,露西亚首次觉察到了母亲,伶俐的笑声。说是风铃在响也不为过,这些日子里,从牵挂声中走来,沙哑的身子怎么也活泼不起来,只有现在,风铃般的母亲,交织着剧烈的梦想。
“你也来坐坐,屁股直接坐下去,慢慢向后挪动就可以啦!”这种喜悦,露西亚很希望分享给她的母亲。“你看,她们也开始了!”
在一旁经过的年轻女人停了下来,把推车上的孩子抱了出来,现在那小孩在蓝色秋千上飞得老高,露西亚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孩越飞越高。
那些酣畅淋漓的笑声,在七月的河畔忽明忽暗,露西亚只希望母亲不会忘记,有一天,她们在夜里飞高高。
不再惦记着冰箱里过期的剩菜,不再照料那地里枯萎的豆苗,在七月里,远离了田园的聒噪,几番周折,现在是秋千上的聒噪了。
一直不肯坐上去,总是担心有人指指点点,做什么事都会提前考虑着别人的看法,这样的女人,在田园时代,是男人的忠实拥护者,也许在丈夫的注视下,她一开始太小,现在也还很小,还在长大。
还在长大的母亲,坐上秋千就很不简单,心理抗拒着身体上也难以支撑起这勒人的秋天套子,一直嚷着要下来,可是露西亚希望她多停留一会儿,这样难得的欢乐一定要让她多体验一下。
原本也是小孩子柔软的腿儿,现在也很柔软,更多时候,胜似磐石般坚硬,当着孩子的面。
“不行了,不行了,放我下来!晕,晕,好晕!”
“这也会晕?没事,再稍微坐一会儿吧!”
露西亚不肯松手,甚至加大了手劲,让母亲看起来也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欢乐。
她熟悉这种风中的快乐,尤其是春天里,一个人穿越在丛林里公路上街巷里。那是急速加剧的快乐,会容易忘记其中的细节,只留下淡淡的芬芳在脑海里。
现在的快乐,她不忍心松手,不用加速,也不用暂停,只是看着气喘吁吁的母亲,在河畔处闹哄哄的快乐。
最后落地的时候才发现,母亲真的晕的厉害,从离开地面不到1分钟的距离,母亲的晕眩来自于父亲,来自于田园里,更来自于不同季节里的三个孩子。
“这边的环环就是,可以踩上去动,之前来过这里,我以为你要去荡秋千来着…” “不,秋千太远了,咱们就在这里踩踩好了,哎啊,被人占了…”
这座河滨公园沿河而建,特别适合健身散步,白天里是钓鱼翁聚集的天堂。适合游览的地带大约有2公里长,露西亚来到了接近起点的位置,靠近夕阳的地方。
现在是雨后的夜里,看不到太阳,但是意外地看到了月亮,是极其纤细的新月,在西北方的天空中亮起,虽然很不起眼,可是只要你愿意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到它,在天空中亮着洁白的脖子。
刚才还很响亮的红色高跟鞋,步入河滨赛道上,渐渐收敛了姿态。迎面的老人很多,也有小孩子冲在前面,卷起了盛夏里的一丝凉风。
“怎么回事?全是土啊!”
“是啊,昨天暴雨,当然有土冲下来了啊。”
“不行,早知道这样就不出来了,新鞋子呢,都弄脏了!”
“没事没事,回去洗洗就是了,你都呆屋里一天了,必须出来活动活动,这么多人都在路上走,你也走走。”
上一次夜跑来过这边,大概是两年前的中秋节,现在这么黑的夜里,还湿哒哒的天气,是露西亚不曾预料的。夜里的时间很宝贵,所以,她更愿意去稍微远一些的望和公园,不用挤在路边上看着来往的车辆。
“还有多远啊?就在刚才那里踩踩就行了啊,不想去太远了。”
“没事,不远不远,就在前面了,笔直走到尽头就是,比这里宽敞多了呢。”
女人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依着露西亚去了,心里时不时惦记着新买的高跟鞋,渐渐有些吃力了,不知道还要多久能到,眼睛也有些跟不上了,果然上年纪了啊。
“还没到吗?”
“再坚持一下下,过马路就是了!”
感觉听到了一丝希望,女人左右摇晃着脑袋,站在梧桐树下面,看到了极其磅礴的城市夜景。这些红色精装高楼,在她脑海里不是第一次出现,但是现在就像是聊斋志异里的魔幻一幕,叫人晕眩的灯光狠狠照耀在汽车长龙上。
按照女儿的指令,现在终于可以朝着绿灯闪烁发起最后的进攻。左边右边前面后面,这么多人都在交叉着人生的红绿灯,那就快一些吧,感觉可以小跑过去,应该可以的,像是那些城里阔太一样,跑起来了。
心脏噗噗,鞋子也噗噗,风尘仆仆赶来的夜晚公园,早已被附近居民占领了,越往里走越黑,最后直接灯都灭了。明明是首都啊,怎么灯都没有,这么黑,还出来走。女人越来越不明白了,大城市的晚上居然这么黑,这里的人吃完饭后都这么喜欢走动吗,好像也都不讲究,背心裤衩人字拖满大街跑,跑到公园来,不累吗?
“确实太黑了,人还是很多的,不过这么安静,都没有蚊子呢。”
“居然没蚊子呢,家里的湖边可要不得,夜里根本不敢出去走,还不得被蚊子追着跑。” “之前来的时候,是有月亮的,还有荷花,这里是银杏大道,秋天里非常漂亮,我一般白天来这里跑跑步,雨天里还是头一次呢。” “真累了!怎么跑这么远,鞋子有些吃力了。” “也不远,比秋千那边近一些,这边环境比较好,里面还有喷泉呢,不过现在是没法看到了,去看荷花,就到荷花那边看看然后回家去。” “荷花有什么好看的,能结藕出来的吧?”
女人不喜欢花花草草,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孩子们都喜欢,包括一向对她指指点点的丈夫。比起鲜花,她身上更多体现的是果实般坚韧的本质。花儿不是用来看的,能结果才是好花,好吃的果子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脑海里忽然涌现出来的是百亩荷田里的夕阳,从夏天一直晒到冬天,从头到脚栽在了沉重的淤泥里。
比起果实,现在的季节正是赏心悦目的时候,露西亚想快点看到夜里的荷塘,直接加快了步伐。女人跟在后面,脚步已经快跟不上了,可是必须一鼓作气迎刃而上!
终于抵达了荷塘,意外的宁静,仿佛整座城市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来这里的都是不速之客,人人脑盖上顶着厚厚的水草,来这幽暗处寻找可以大口大口咽下去的七月芬芳。
尽管看不清彼此的脸,远处的灯光烘托起来,整个园区变得更加柔和了。荷花池里满是肥头大耳的叶子,根本不见花儿的踪影。也许只是太黑了,肯定会有那么一朵花儿在不远处张望着我们,露西亚心里这样期待着。
可是再待下去也不行,回去还有些远,不能让母亲太疲惫了。
“先坐下来歇歇吧!我看看有没有花,可能花期已过了,不然肯定特别漂亮的。”
本来也没特别的期待,只是想起了前一阵子颐和园的荷花,心中忽然惦记起来了,尽管知道她的母亲可能并不感兴趣,可是方圆几公里,能带着母亲一起做的事情并不多。
也许可以想象着现在是误入藕池深处的两只蝴蝶,迎接她们的是碧绿荷田,青蛙本来在此产出新的仲夏夜之曲。在池的中央,走下去是一副石桌围着几张圆椅子,在那里可以近距离地欣赏到荷花的楚楚动人。
一年四季,只有现在万物的底气里透露着盛气凌人的芬芳,就连这短暂开放的荷花也是,你会惊讶于这么多荷叶翩翩,全部是她的兄弟手足。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去应付这壮丽的画面,还是回到岸上吧,回到月色彷徨的枝头,去做一个歌颂者,不只是绿叶的拥护者。
面对这样一池的荷叶,露西亚心里早已泛起了浩瀚的涟漪,尽管无法让母亲也感同身受,母亲的心里,今夜一定也是布满了银色的涟漪。
就短暂的十来分钟,坐在池子旁边的母女二人,若有所思,面对着新月的凝视,她们更加珍惜眼前的一片荷田。
走了一个上坡路,在黑漆漆的公园里,露西亚给母亲找来了一面镜子,就像是隐藏的彩蛋那样,希望给母亲的回程一个惊喜。
果然,对着镜子开始照了起来,露西亚在后面打着手电筒,黑暗中的一面镜子,竟然也能给人带来新的力量。
女人在镜子前扭动了起来,只有深处这寂静的黑暗中,她才终于卸下紧绷的身体,现在肯定没人会看到自己,就简单地扭一扭了,那红色高跟鞋,现在我再仔细看你一眼。
回去的时候,下起了几滴雨,在河荫处,橘色街灯下,擅长广场舞的女人们仍在热烈地挥洒着舞姿,如果是来的时候就碰到了,露西亚可能会跟她的母亲留在这里。跳舞是人类文明从未缺失的一种形式,在她母亲身上,很好地得到了印证。
有些人虽然一辈子承受着来自丈夫、邻里朋友忽冷忽热的亲近,一旦真的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天赋,必定会重新受人瞩目。人人都有表现欲,没有人会抗拒来自他人的肯定。露西亚的母亲,自从加入了广场舞大军,几年来,已顺利攻克各式花样难关,常常混迹于各式大赛,在一次次团体赛中脱颖而出。
如果你刚好掀开窗户,将会看到,梧桐树下多了一位茉莉长裙的女人,黑暗中,她与所有舞者道了好,往日坚实的胳膊现在像是爬藤的蔓,不断朝着唯一的光亮处伸展出夺目的姿态,那不凡的舞动力,月亮看到了也为之喝彩!
从旺角广场走出来的阔太们,人人牵着心爱的狗崽,只有这位红色高跟鞋夫人,比那狗崽还要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