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弹巴赫时,我在弹什么
我喜欢反复练习巴赫的作品,首先因为他的作品对于手指的运动机能是很好的锻炼,但是当你的手指在他的那些作品当中摸爬滚打的同时,又必须高速运转你的大脑,去思考,应该如何摆脱演奏的机械性。以及,在他的乐谱当中,你找不到任何的演奏提示,看似最有秩序与精确逻辑所建构的对位法,同时又需要配合最不讲求固定模式的倚音、复合颤音与波音等装饰音的奏法。与此同时,在他那写得最为条理清晰、一目了然、工工整整相当漂亮的乐谱当中,你还要去探寻他那形同建筑学的曲式结构。 所谓“赋格”,是在所有音乐当中最具学究味儿的一种手法,其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各个声部都演奏同一主题,依次进入,声部从少到多,从而构成相对复杂的复调织体插段。写到这里,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刚开始接触巴赫的创意曲集时,每堂课,我那全世界最好的钢琴老师都会首先带我游览乐谱,在寻觅的过程之中抓出隐藏在每一首乐曲内所蕴含的每一个主题。我想,我便是从那时起开始慢慢走进巴赫的世界,也是从那些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主题”之中,巴赫才开始像是一条源源不断的小溪流一样(巴赫在德语里就有小溪的意思),慢慢贯彻我的生活的。 我对于巴赫作品的无尚喜爱,是因为巴赫不仅仅是一种体力和脑力的复合型运动,破解巴赫作品中隐晦的张力,以及拓展巴赫作品中清晰的诠释,都会令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智力愉悦,感受到某种前所未有的贯透身心的精神快感。 但令我费解的是,从作品的解读中透露着无比平静、克制,毫无个人野心的巴赫,居然被后世捧上了永恒、至道的神坛,从此再难屈身俯就尘世浮生。虽然这似乎已然成为了不证自明的醒世真理,我却觉得这恰恰是对巴赫造成最大的误解之处。 虽然在浪漫主义诞生之前,考察作曲家的生平,并不能够有效地辅助我们理解作曲家的音乐。因为在巴赫的时代,尚无后世浪漫主义者用艺术表现自我的创作概念。巴洛克时期音乐创作对待艺术更多的是具有工匠的色彩,与后世“为艺术而艺术”的精神,或是通过创作,作为艺术家人生经历与个人特色的表白记录那种情况绝然相反。巴洛克时期的音乐,认为艺术必须严苛遵循传统劳作与奉献的原则。尤其是宫廷乐师,在当时看来更像是高贵的仆人。现在的艺术家是自由的,创作者只需忠实于自己的灵感的缪斯。而在当时,作曲家必须调试自己,去适应不同的具体要求或体裁特性,以发挥出音乐材料本身的最佳潜能作为创作的基本理念,而不是想着应该如何在作品中刻画出创作者个人的心态感受或是生存境遇,所以更多的是一种带着镣铐跳舞的感觉。

但是我仍然觉得有必要指明一点,才能够建立理解巴赫音乐的基础。 小巴赫在7岁时父母便双双过世了,是大他13岁的哥哥将他抚养大的。巴赫与第一任妻子生育了7个孩子。妻子过世后,他又和第二任妻子生育了13个孩子。20个子嗣当中,有10个孩子都是未满3岁就去世了的。在最后幸存下来的6个儿子之中,有1位是智识不太健全,精神不太清楚的。可以想见彼时巴赫每天整日俯身在管风琴前创作乐曲时,当时一定有不只一个孩子在哭闹。在这里就可以看出,巴赫的一生几乎经历了一个人的人生可能经历的一半不幸,并且他有着非常具体的现实生活的问题需要去考虑,所以,他真的不是像我们绝大多数一提起巴赫的人就会认为的那样,他绝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虽然不能仅仅将巴赫的作品视为是谋求职位和养家糊口的手艺,可是他从未设想过,自己的音乐会传颂后世,并且自己的一生会被后人瞻仰与崇拜。 直至巴赫去世,在音乐断代史的层面,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从复调思维向主调思维的转变,视作巴洛克时期到古典时期的转折。古典时期的普遍人性、浪漫派的自我扩张、现代思潮的标新立异、以及后现代的多元共存,对于巴赫而言本就恍若隔世,仿佛那些,只是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的一个幻梦。我们后来者全然不能以后来居上的“现代性”去理解或妄图去诠释巴赫。 我想,巴赫之所以被封为神性,其本质还是因为置身现代的我们需要为自己所从事的技艺去塑造一个神祇,因此,巴赫就不幸沦为我们这种现世需求的情感投射。或许,所有的理解都是建立在误解之上的。在艺术领域,尤其是在音乐之中尤为如此。因为音乐的表达渠道是音符,这象征着某种精神语汇的调性密码,所以音乐才是充满遗憾的艺术。 在此,我真的不想继续纵容普世印象对于塑造巴赫的深层误解(所以只能继续抒发自己对于巴赫的误解),乃至于不想像一个对于神迹夸张的表演者那样,媚俗地说,虽然他在作曲时的目标只是专心达成,他没有想表达对宇宙秩序的探索或是出自对深远人性的关怀,但他的作品里自然而然就呈现出这种秩序与关怀。我只是想简明扼要地指出这一显而易见的悖谬,即:如今我们已经永久性地失去了巴洛克时期巴赫所具有的那种客观、朴实、节制、谦逊的音乐意识,而他的作品却以一种迥然相异的方式被某种主观、奢靡、夸张、虚荣的方式在不断地进行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