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微型小说）

有些故事随着时光流转，多少会因为读者或者听者作为人之个体的原因，而衍生出专属于那个人的想象。譬如，对于故事里那些美之事物，或者人儿，会形而上地锦上添花——当然，美也是属于那个人的，未必符合现实真实，抑或多数人的审美眼光。但这又何妨，毕竟或许很早很早以前，第一个听完故事而开始转述的那个人，已然完成了自己未必会察觉到，或者有意识却不会承认的美的加工。

当合上那本看了无数遍的《奥德赛》时，我这样想。对了，刚刚读完了奥德修斯离开奥杰吉厄岛的那一段。作为海之女神的卡吕普索最终还是没能留住这个大英雄——这种求之而不得的爱恋之苦，细细咂摸，似乎要比摆在我面前尚有一丝余温的咖啡苦多了。诶诶，明知无望，饱尝这种苦又是何苦呢？

正当我匆匆地将那杯咖啡喝完，而又向服务生点了第二杯时，注意到有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坐在不远处，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书。其实独自来这儿享受一个惬意午后的年轻女性还不少的，说起来也不尽然都是拿着手机与人聊天或者灵魂出窍，出神发呆，换言之，如果做一个小小的统计的话，至少当下这个咖啡馆里有四五个正在阅读的女子——可我偏偏看见的是她。

虽然我也知道，即便不被发现，即便不是抱着世俗地那种看美女的心态（虽然这种说法应该不会被除了观者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所理解与接受），这么盯着一个妙龄女郎看，依旧是很不礼貌的——可我还是不自禁地看了许久，直到面前的第二杯咖啡快要凉透了。

为甚么会看她看那末久？抿一口苦苦的咖啡的我，闭上眼睛，自我发问起来。

她是有着好看的眉黛，不加修饰，淡淡的，轻轻的，就像隐现的远山，也像孤鸿留下的缥缈之影。

她是有着明亮的眼睛，或者说眼睛里有着明亮的神彩，那种明亮，像黑夜里漫天的星星落入了池水，无论是谁，只要恰好经过，看见了，都会不自禁地纵身一跃。

她是有着轻柔的红唇——至于轻柔，虽说不可证明，但除了这个词，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词来形容。至今我也不明白女人涂抹的口红是甚么色号的（据说有无穷多），但直觉告诉我，她并不需要这些，无论启齿或者静默，那样的唇总是让人爱慕的。

她是有着白皙的皮肤，倒不好说如喜马拉雅山上的雪那样的白净——如是描述成这样的白，看似罗曼蒂克，可大略是一种病态，像日本传说中的雪女那样，想来也不好亲近。

对了，她还有着如海藻般的长发。唔，至于海藻般长发的说法，还是拜我大学时爱恋的姑娘所赐。犹记得有一次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有关海洋生物纪录片的录像带，正巧看到讲海藻这一段时，忽然想起了她说的那种头发，故而特意按下了暂停键，告诉她如果一个女孩有一头这样的长发，除了喜感和诡异之外，似乎没有与可爱或美丽相关的可圈可点之处。我那心爱的姑娘又好气又好笑，指着她自己的长发说，这就叫海藻般的长发，喏，就像卡吕普索的长发那样。我好奇于她是怎么知道卡吕普索的长发是与她同款的，她认真地摆出用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附近绕圈圈的动作。当某日我终于也开始用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附近绕圈圈时，我们就大学毕业了，她换了短发，也嫁了人——而卡吕普索没有——这点倒不必质疑的。

而此刻，我该不该和眼前的这个姑娘说上一两句话呢。

譬如，请她喝杯咖啡，再问她看的是甚么书，看得如此津津有味，好像走进了与世隔绝的另一时空，继而听她饶有兴味地绍介一番；又譬如，拿着自己的书过去，问她能否交换两日，如对方不是十分愿意，那末就顺理成章地与她讲讲《奥德赛》里的精彩片段。或许现实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阅读喜好，有人欢喜读爱情故事，有人欢喜读侦探悬疑类的，还有人欢喜读纪实文学等等，但应该没有人会拒绝高于现实之上的奇幻想象罢，毕竟这些事情都不会在现实发生，无伤大雅。如果有，便是把对于神明的夸赞用到现实中，好像也不过分的，是罢……如果以上都不成功，至少我也想告诉她一句，她的海藻般的长发真美。

只是，倘若她问起，甚么叫海藻般的长发，我该如何答复？是让她去借有关海洋生物纪录片的录像带，还是告诉她，以前我心爱的姑娘也是有着与你一样的长发，而她自己就是如此形容的？

诶诶，再怎么说，如果就这样走过去与之说话的话，大抵是坐实了搭讪的事实。在没有想到甚么合情合理的缘由之前，还是安坐原位，再点杯咖啡细思一下比较好。

服务生，烦请再给我来一杯美式清咖。说完，我伸了一个懒腰。

先生，您要的美式清咖来了。

当我下意识请他帮我把此前的咖啡杯收掉时，却发现除了刚刚端上来的那杯，整个桌子上空空如也。

先生，抱歉，您今天不是刚刚才来的么。

诶？怎会如此？我不是坐在这里很久了么？我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仍然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她的书。好看的眉黛，明亮的眼睛，轻柔的红唇和白皙的皮肤，一样都不少，唯有我刚刚还看见的海藻般的长发，怎么忽而变成了短发，还染成了栗色？

服务生似乎看出了甚么，轻轻对着我说，昨日午后您也坐在这儿的，而且喝了很多杯，看上去精神很好，直坐到跟我们一起打烊。诶诶，转眼您又来了，向您这样享受自由时光的人儿，可不多见，我也很向往呐。

我点点头，却又似乎甚么都没听进去。喝完了这一杯咖啡，就打算出去走走了。

不得不说，这个午后的阳光很好，但直视会有些炫目，像开启了一个奇幻故事的新篇章。

可走出很远，才想起，我的书好像落在了咖啡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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