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社会的少年
去美发店烫头,不出所料,帮我洗头的小哥又换人了。
换人不稀奇。美发是名副其实的“快闪”行业,在行业不够成熟、人员流动大的城市里更是如此。在三里屯这样的商区,各式各样的美发店就不下十家。在同一个店面持续工作超过两年,发型师就属于稀有。如果他态度认真,技术出众,那就晋升为高级发型师。如果他还有良好的记忆力,能够轻松记起上次帮你剪的层次比这次高,甚至在剪发过程中寒暄起你工作上的烦心事,那一定就是店里数一数二的总监了。而这些察言观色迎来送往的行业老手,可能还不到25岁。
我常去的这家美发店就很年轻。发型师帮我做了两年头发,身边开始围绕一群更年轻的“助理”。助理都是刚进门店不久的学徒工,先帮客人洗头,干杂活,每月工资不到3000元。虽然一年后就有考核升级的机会,但两年来,我从没见过哪个洗头的学徒成了发型师。
“上次那个呢?”我问发型师,还能隐约记起那个小哥递东西时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干了,说想去学摄影。”
这次帮我洗头的小哥,看上去和之前的差不多。他和店里若干个穿着同样黑衣的瘦瘦的小哥们一起,站在门口对着新进门的客人齐齐地鞠躬:欢迎光临!
通常情况下,美发店推销办卡自有一番套路,洗头也不例外。比如在明知道你已经和发型师说过的情况下,小哥还会问“今天想怎么做头发呢”,他们会一边用极慢的速度帮你打护发素,一边告诉你发梢干枯,而店里的护理正好在搞优惠。
可这个小哥没按照套路出牌。他帮我冲完水,直接说:“我不喜欢推销。我只说一句,看客人不说话,我就闭嘴了。”
但他没有闭嘴,又继续说下去,推销护理一次可以提成50元,“很简单,但我就是不喜欢。”
洗完头,他在发型师旁边打下手,不说什么话。等发型师走了,他在我不远处站着。卷发加热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我掏出了手机,他送过来一个厚垫放我肘下,让我不用低头。
随后他在我旁边坐下了。
“人家烫头我得一直在旁看着。有人话多还好,有人一直看手机,那我也不理他。”
我放下了手机。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店的布,都从原来胸前透明的,变成不透明的了?就是不让客人看手机。”
我:“那我陪你聊会儿吧……”
他来了精神,开始说话。从一周休息一天“还好”,到一个月只休息四天就“太坑了”,从每天要发5条关于美发的朋友圈否则罚款,到每个月都有“良性竞争”,没完成绩效的人要给完成绩效的人钱;以及,他不喜欢帮我这样的人烫发。
“你的头发太多了”,他站起来跑走,回来时手里挥舞着两个卷发棒:“不过你看,还有人烫这样细,要烫100多个卷。”他把发棒递到我手心里,手指软绵绵还像个孩子。
我这才仔细看他。他眼睛小小的,脸庞还稚嫩,甚至还很白皙。青春痘在脸上泛滥,但他并没有害羞的神情。头发染成了黄绿色,毛茸茸的看起来很柔软。
我:“你还不到20吧?”
他说:“早着呢,15。”又想起了一个说法:“我‘走上社会’才半年。”又故作老成:“干我们这行的,从洗头到初级发型师最快一年,慢了看自己的造化……”
没想到他还未成年。我的年纪是他的两倍还多,都能当他的长辈了。
他问我打“吃鸡”吗,我说不打。“连消消乐都不打?”“不打。”他有点沮丧。连消消乐都不会打的长辈,确实是太无聊了。
我问他怎么不上学。他说高中上了一年就不想上了,家人也没有意见。我说你喜欢这个行业才想干的吧,他算是点点头,脸转向一边:做这个,大概以后能开个店吧。
顺着他的目光,我想象他脑海中的店,会不会和眼前的差不多:处在城市的商区中心,工业风装修,大量的镜子和日光灯把人的肤色都提高一个度。角落里放一只巨大的毛绒熊,让所有美发过的小女生开美颜自拍用。店员都很瘦,没事就去出抽烟,周末客人多起来,连饭都吃不上。
我想起教育部今年3月发布的新政策中,职业高中的重要性被提到了和普通高中同样的地位。未来有一半初中生毕业后上不了高中,分流到职高技校成为“技术型”人才。我面前这个15岁随心所欲的少年,自动把自己从高中分流出来,走上了社会这条康庄大道。在还没搞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美发前,他的快乐就是深夜下班后打上2个小时的“吃鸡”。
做完头发我问他叫什么名字,说好好干哦,下次还来找你。他点点头,又不以为然的样子,跑走了。我离开的时候,他又埋没到那群弯腰欢迎我下次光临的小哥里了。
几天后,北京经历了一场持续了将近24小时的暴雨。在朋友圈刷屏的各色段子和视频里,有他的一条,不知道是自拍还是转发:躺在马路上的一双脚,自在地摇晃着,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黄瓜,能听见嚼动的脆响。那会儿雨下得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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