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庇阿斯篇》读书札记
柏拉图的《希庇阿斯》有两篇,根据先后顺序分为《希庇阿斯前篇》和《希庇阿斯后篇》,根据内容可以将前者叫做《大希庇阿斯篇》,将后者叫做《小希庇阿斯篇》(下文均简称为《希前》和《希后》)。这两篇对话的对话者都是苏格拉底和希庇阿斯,但讨论的具体内容稍有不同。
在《希前》中,苏格拉底以一个“假象的批评家”的身份向希庇阿斯发问“美是什么”,希庇阿斯向苏格拉底先后提供了三种答案:1、美是一位漂亮小姐;2、美是黄金;3、美是隆重的葬礼,但苏格拉底想要的是关于美的形而上学本质,是普遍一般的,而不是像希庇阿斯那样只具有个性的,这些都被苏格拉底以反讽的方式否决了。于是,苏格拉底又向希庇阿斯提议了三个答案:1、美是恰当;2、美是有用和有益;3、美是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但苏格拉底想要的美的定义是超越表象世界的,这三种答案都或多或少是无法概括理念世界中“美”的本质的,这些也都被否决了。因此,苏格拉底和希庇阿斯的这段对话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只印证了一句谚语——美是难的。
尽管《希前》提供的六个定义都被否决,但它的美学史价值很高,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篇系统研究美学的文章,也是第一次提出了“美本身”的概念,将“什么东西是美的”与“什么是美”进行了区分,涉及到了美的本体论哲学问题。
在《希后》中,苏格拉底和希庇阿斯讨论了荷马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其中两位男主角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哪个品行更好。希庇阿斯认为阿喀琉斯品行更好,因为奥德修斯是聪明的,经常说谎话,阿喀琉斯是单纯的,是在无意中犯错的,而苏格拉底则反对这种看法,通过论辩得出诚实与虚伪并不完全对立,往往同时存在,因此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是相同的。因此,苏格拉底进一步向希庇阿斯提问:故意做坏事的人(指奥德修斯)与无意做坏事的人(指阿喀琉斯)哪个品行更好?希庇阿斯理所当然选择了后者,而苏格拉底则通过论辩得出结论认为前者品行更好。
《希庇阿斯篇》的真伪问题
据考证,《希庇阿斯篇》是柏拉图的前期作品,《希后》的戏剧时间发生在《希前》的后三天。学界一般对《希后》的真实性没有怀疑,而对《希前》有较多怀疑。因为在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将《希后》称作“唯一的(the)”希庇阿斯对话,并且在《希前》中也很难看到柏拉图的理念论。
尽管如此,格鲁布(Grube)在《论<希琵阿斯>的真伪》一文中指出,亚里士多德其实在《论题篇》中有一个部分与《希前》极为相似,亚氏很有可能在写作过程中没有注意使用的形容词,格鲁布又举出大量文本证据,认为《希前》虽然没有后期理念说的论点,但《希前》中使用的术语与柏拉图早期作品使用的术语大量一致。因此格鲁布认为,《希前》并非是后世伪造,而是柏拉图亲自临写的。
《希庇阿斯前篇》讨论的主题
如上文所述,《希庇阿斯前篇》讨论的是美,而《希庇阿斯后篇》讨论的是美行。长久以来,《希前》和《希后》都被分别单独在文艺学和道德哲学中进行讨论,而没有将他们视为具有丰富性价值的文本,其实《希前》是在讨论政治哲学问题。
《希前》中所讨论的核心话题 “美”,在古希腊语中是το καλόν,拉丁化是to kalon,这在英语中具有两个含义,即beautiful(漂亮)和noble(高贵),在中文中以美的古义将这两种含义进行包含。因此,从这点出发,王江涛在他的《美事艰难——柏拉图<希琵阿斯前篇>义疏》中认为,柏拉图所讨论的“美”与现代哲学讨论的审美问题不同,他更多讨论的是政治哲学问题。
朱光潜在他选译的《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中对《希前》进行了翻译,但他省略了开场的部分,据他说因为“无关本题”,而这个部分占了全文的五分之一,因此开场部分的理解是极为重要的。柏拉图研究一般分为统一说和分期说两种方法,现代柏拉图研究多采用分期说,这种方法好处是使得柏拉图文本便于分类研究,而坏处是将柏拉图思想过分的分期化、分类化,古代哲学往往是混同的,并没有像现代哲学那样有明确的分类(可与中国古代作品“文史哲不分,诗乐舞结合”进行联想式对比)。过于的分类化和分期化使得柏拉图思想常常只落于文学史价值,而失却了普遍意义,王江涛认为朱光潜因为这些原因而没有选择翻译开场,而在王江涛看来,朱光潜没有翻译的开场部分恰恰是《希前》极重要的部分。
希庇阿斯是来自厄里斯的智术师和诡辩家。据考证,《希前》的戏剧时间发生在公元前420年,而这是伯罗奔尼撒战争进行中的关键一年,在前一年(公元前421年),雅典和斯巴达僵持中暂时签订《尼西阿斯和约》,雅典内部存在主战派和主和派之争,而主战派趁雅典和斯巴达关系恶化之机获得优势,希庇阿斯作为厄里斯城邦的使臣此次来到雅典,是受到了主战派领袖之子阿尔喀比亚德的邀请。
因此,苏格拉底与希琵阿斯的对话背后是很强的政治背景,苏格拉底在开场白中赞美希庇阿斯“既美且智”,是符合当时的政治逻辑的。因为希庇阿斯在修辞术上体现了积极投身政治的需求,而利用修辞术为政治服务是被认为是“美”的,而追求美与智慧是雅典人的传统,这与斯巴达传统相对立。
然而,苏格拉底并不认为靠近政治是美的,相反,他以古代哲学家(泰勒斯和阿那克萨戈拉等人)为例提问希庇阿斯为什么这些古代哲学家智慧都很高,但都远离政治事务呢?(王江涛在这里指出了苏格拉底的谬误)。在苏格拉底看来,美、政治哲学和哲学都应该远离政治事务,但苏格拉底对此持保留态度,但无论怎样,美都与政治有着很强的联系。
因此,可以这么说,苏格拉底与希庇阿斯的辩论是建立在“是否应该远离政治”这个话题基调上的,他们两者的分歧本质上是社会与个人、表象和本质之间的分歧。苏格拉底认为希庇阿斯离政治太近,看不清智慧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更看不清智术师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苏格拉底与希庇阿斯的对话实质上是前者对后者智慧的反讽。
希庇阿斯提出的三个定义与苏格拉底的三个定义相互对立,但最后却一致得出的结论是“美是难的”(王江涛翻译为“美事艰难”),这是什么原因呢?
王江涛在他的义疏中认为苏格拉底的“美事艰难”来自于梭伦的箴言,梭伦作为古希腊公元前六世纪的立法者,印证了本篇的政治哲学基调。王江涛认为梭伦的“美事”指的是哲学教育,是通向正义的样式,而“样式”在柏拉图哲学中便指向“理式(理念)”,所以洞悉“美事”就是在洞悉“理念”,真善美在柏拉图那里是统一的最高追求,理解美的本体就是在理解“理念”本身。
关于“美”通向“理念”的层级过程(美的阶梯),《会饮篇》曾有很好的讨论,第俄提玛就在那里告诉了苏格拉底教诲,即形体美——心灵美——行为制度美——学问知识美——彻底体悟美的本体(朱光潜的结论),但是在《希前》中,苏格拉底并未从希庇阿斯那里得到满意的回答,希庇阿斯没有呈现上升到美本体的过程,而呈现的是沉醉于美的表象当中,这涉及到柏拉图哲学对待美的含混性问题,“美”一方面激发爱欲,把人引向哲学的生活(《会饮篇 》呈现),“美”另一方面使人沉溺于美的表面中,放弃上升的渴望(《希前》中的希庇阿斯)。
《希前》与《希后》的戏剧手段
柏拉图的对话篇多为两个人,具有着古希腊戏剧的特点,赫耳贝在他的文章中就从《希前》和《希后》的戏剧手段出发,探求两篇对话的意义。
赫耳贝认为《希前》的戏剧技巧大致有三种:1、三要素(triplet)。在文本中,大量采用三种要素的结构对照,如希庇阿斯提出三种定义,苏格拉底也提出了三种定义,这是排布上特别明显的技巧之一;2、编织术(intertwining)。ABA的写作技巧,在讨论A的过程中插入不相关的B,最后又回到A;3、假象的批评家(imaginary critic)。上文有提到,即苏格拉底在讨论时没有直接以“我”自居,而是虚拟了一个人迫切想要得到美的定义的批评家,到最后几个定义才揭示真相。这个技巧与前两个技巧完美适应,也就是呈现这样的戏剧结构:苏格拉底——希庇阿斯——批评家(苏格拉底),既符合三要素,也符合编织术。
《希前》这三大戏剧技巧符合戏剧手法的两大主要概念:“三元组(triads)”和“环环相扣性(interlocking)”,赫耳贝认为根据这两大概念就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希前》的哲学内涵。根据“三元组”,美是三段式的:有用的或实用的;快乐的火审美的;道德的或向善的,而根据“环环相扣性“,美的三个层次是相互交织的,都在各自层次上是一个和谐的比例。
赫耳贝还认为《希后》的戏剧手法是在结构上的双重性(两个人——希庇阿斯和苏格拉底;两个部分——欧狄库斯的区分;两个论点——真实与虚伪的关系和故意做坏事与无意做坏事的优劣;两位英雄——奥德修斯和阿喀琉斯)。柏拉图通过这种戏剧手法和谬误百出的论证过程,使得读者反对苏格拉底的论证结果,也就是说柏拉图认为无意做坏事更好,而不是有意做坏事更好,表面上苏格拉底在对希庇阿斯进行反讽,实际上是柏拉图对苏格拉底进行反讽。
参考资料:
1、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
2、 《美事艰难——柏拉图<希琵阿斯前篇>义疏》(王江涛著)
3、 《苏格拉底与希琵阿斯》(王江涛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