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我发小的父亲
前几年写过一系列关于荔枝的文章,在亲友同学中颇受欢迎。去年写了一篇我亲戚一家三代在荔枝园的故事,我的发小娟同学的妹妹给我留言时很自豪地说:我们家是荔枝树下的农家四代人!没想到在今年荔枝季来临之际,这个四代同堂的家庭竟少了一位中流砥柱。
娟爸爸看过我的那些文章,有一次在村里的饭店里遇到他,他很高兴地过来跟我喝酒,他说我写得很好,嘱咐我以后每年荔枝季都要写一篇。我当时只把这个叮嘱当作是他对我的美好期望而已,说实在的,来日方长,我不可能总写这个话题。不曾想,对于那时的他,来日不一定方长,后会不一定有期。如今他已离开这个他热爱的人世,我突然觉得欠他一篇文章。
荔枝季写的文章不一定都是关于荔枝,可以是关于在这片热地上认真生活过的人,可以是关于他。
我小时候几乎每个上学的日子都去他家,对他是不陌生的,想来也是有资格来写他一二。
我们几个玩伴虽性格迥异却能玩到一起,从一年级开始几乎是形影不离。娟家离学校近,我们上学时先去她家,逗留一会儿,等差不多快上课了再一起去学校;放学后一起走,在她家旁边的菜市场分手,各自回家。周末一大群同学还会约着去隔壁村的语文老师家,通常也是以她家为汇合点。
到了四年级的时候,陈老师当了我们的班主任,她鼓励我们成立学习小组,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这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壮举——每天晚上吃完饭、洗完澡,我们就背着书包到娟家学习,把作业做完再预习第二天的课,然后才回家睡觉。这一习惯居然坚持到小学毕业。
在那间阴暗的储物间里,放着她家诊所的储备药、一张闲置的床、一张大桌子,还有一些杂物,桌上、床上、墙洞里零星堆放着一些娟父母年少时用过的、娟姐妹俩正在用的书和文具——这就是我们小时候共同的书房——明亮的白炽灯下,大圆桌子旁,四个女孩围着或是沙沙地写做作业,或是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遇到难题就互相帮忙,如果大家都不会,就背上书包一起去老师家里问。
闲聊时娟会在不经意间掏出埋没在角落里的她爸妈年轻时的照片——一个英俊帅气,一个端庄漂亮,都文质彬彬的模样,一看就和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是不一样的。娟父母文化水平都比较高,不怎么干农活,娟姐妹俩都长得白白净净的,这一家子看起来不太像农村人;如果当年娟爸多考两分当上军医,他们一家也不会在农村,我们也不会认识;总之,在她家我能感受到有别于其他农家人的一丝文化气息。
刚开始我们是打算轮流做东,每家都驻点一段时间的,后面发现没有比娟家更适合学习的地方。可能是没有谁家能提供这么一个即清静又自在的独立空间;又或许是只有那间略有书香气的书房才能罩得住我们几个资质还不算愚钝的野丫头;但其实是因为没有哪家家长会像娟父母这么重视孩子的教育,这么尊重她女儿的同学,这么包容地允许一群熊孩子持续骚扰他们家那么多年。
娟家是开诊所的,家里每天都有大人在看店,如果我们在里面玩闹得太放肆,他们就会管我们。尤其是娟爸在的时候,我们更不敢造次。在小孩的眼里,娟爸高大帅气,总是衬衫笔挺,参过军,入了党,知道他在外面坐着,我们就不敢胡闹了,虽然他对我们都很友好。娟很敬重她爸,我们也是。
好像有一次我们在研究怎样才能省点本子,就尽量把字写小一点写挤一点。娟爸知道了跟她说,字写好看了,取得好成绩,就会得奖励,到时候就有用不完的本子了,不用去省本子。娟跟我们说的时候语气很笃定,所以从小到大她的字都很好看。我当时也觉得这话好有道理。
借娟的光,我也间接受过这位可敬的长辈的谆谆教诲。得益于在他家养成的学习习惯,我们这几个中学时几乎都在好班,后来也都考上本科,有人上了985,有人考了医学博士。当年在这里聊过的梦想,现在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香同学说她长大要当总经理。不管是什么梦想,我们都为之努力过,不是吗?
所以,我是很感念他的好的!
长大一点发现娟爸其实不严肃,很风趣,小时候有点怕他大概是因为,除了我爸,其他人的爸爸我都会怕吧。中学时我家搬到村外,我去娟家就少了,上大学后每逢寒暑假大家还是会聚会,有时就都在他家吃饭。我跟娟和桂在同一城市上大学,工作几年后又兜兜转都回到漳州定居,我们聚会更勤了,去他家也多起来。
每次去娟家娟爸都会跟我们开开玩笑,关心下我们的学业、工作、感情问题等,即不让人有压力,又表达了关怀之情。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是像平常一样谈笑风生,跟我聊起家常,那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心情又怎会好?强颜欢笑只是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别人。
他活的时候很体面,走的时候也一样体面。
学过医学的娟爸早知道自己的病已回天乏术,配合治疗只是为了给孩子们尽孝心的机会,他说,治还是要治的,不治是对不起孩子们。治疗费用和家里财务状况他也事先跟家人做了交代。然而胰腺癌来势凶猛还是让人始料未及,治疗几个疗程之后效果并不好,娟爸决定回家,在家里走完最后一程。
一回到家,娟爸马上联系了卖墓地的同学,为自己定了一个墓地,吩咐孩子们去大帽山挑一个位置高高的、可以遥望蔡坑的归属。他还交代了自己葬礼的方式、走时穿的衣服、葬礼的场所等等细节。然后,他长长地睡了一觉。娟把他叫醒,他说,“别叫我,我准备走了……” 此后他用了十几天的时间斩断对红尘的眷恋。他谢绝一切来访,只让至亲相伴左右;没有进食,没有输液,仅靠少量的水和止痛药维系;没有骂人,没有摔东西,没有对家人发脾气,对死亡的恐惧仅流露于至交好友来探望时的执手相望泪眼。
他走时很平静,像睡着一样,呼吸由均匀到微弱,到悄无声息,如此给自己的生命画上完美的句号。
这些事是葬礼那天,他家人讲的。
哈佛医学院教授、奥巴马政府的医疗顾问阿图·葛文德在他的著作《最好的告别》提到,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求生欲望非常强,患者往往会失去理智,哪怕他们知道,浑身插满管子、身体里流淌着各种药物地活着,痛苦远大于生存的愉悦,他们还是会要求医生用尽一切办法让他们的生命延续。而患者家属耗尽财力人力换来的是亲眼目睹亲人承受这种痛苦,这会让他们耿耿于怀,甚至在病人离世之后很长时间里仍陷在抑郁里,难以自拔。
或许出于对生命质量的要求,亦或是对家人习惯性的爱护,娟爸战胜了对生存的渴望,理智拒绝过度治疗,给自己一个有尊严的离场,也给家人继续前行的勇气。
娟爸身上很多特点在娟身上都能看到,从长相到人品。她性情温和、真诚善良、宽厚仁慈,也是处处会为别人着想,拥有像玉一样的品格。她能给周围人极大的情绪价值,跟她交往越久越深,这种反馈就越深厚绵长。
我很感念娟爸的好的,谢谢他养了这么好的女儿来伴我一起成长。
《寻梦环游记》里有句经典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我写下这篇文章希望多年以后自己或别人再翻出来看时,能再次想起或重新认识这个人,知道他在短暂一生里塑造出的人格是令人钦佩的——就像北大教授饶说的——在他所含全部原子再度按热力学第二定律回归自然之前,它们既经历过物性的神奇,也产生过人性的可爱。普通人的一生,不求对社会有多大贡献,但求对家人尽职尽责,对亲朋仗义友爱,在社会上受人尊敬,那就展现了人性的可爱。我发小的父亲林**就是这是这样的人。
若能如此,那便是对他生命的延续,也是对他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