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猫

猫消失的第一晚，我找遍屋子没见它踪影，怀疑它又藏到犄角旮旯不出声，它有时会这样。我很生气。等到十一点半，依然没有动静，我隐隐担心它是不是跑出去了，仔细想想可能性不大。关灯睡觉，给它留着房间的门。

猫从门缝钻进房间嗅了嗅碗里的猫粮，走到窗帘后面去睡觉了，睁开眼，意识到是在做梦。四点半，天渐亮，猫粮和猫砂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我心里一沉，套上短袖出门了。我住十楼，顺着楼梯间从顶楼十一楼找到一楼，一楼的单元门敞着，出去以后左前方是大片草坪和灌木丛，右前方不远处是小区北大门。

返回房间仔细回想所有细节——当晚下班回来我一直待在自己房间，猫不停地叫，我怕聒噪到室友就训了它几句，它跑去客厅，不久没了声音。后来听见室友甲上了趟卫生间随即出门了，按照往常习惯他应该是外出吃饭。个把小时后室友乙下班回来，紧接着甲也回来了。也就是说当晚猫叫声消失以后门只开过三次，并且每次都是即开即关，而猫一向怯生，量它不敢凑到人家跟前蹿出去，因此推定猫仍在屋里。很可能误入了某个室友的房间，先别慌，等他们醒了问问。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七点钟起床洗漱，吃了个苹果，把客厅和厨房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发信息，麻烦室友看一下各自房间有没有猫，不久他们分别回复没有。室友乙起床后帮忙找了一阵子，室友甲则直接出门去上班了。

只能重新梳理逻辑——屋子三室两厅，两位室友房间里没有，我房间里没有，卫生间、厨房、餐厅、客厅四个公共区域来回找了好几遍，所有窗户的纱窗都关着，只剩两种可能，一是猫误入室友房间后因为害怕而躲在角落没被发现，二是猫趁室友开门溜到了外面。对第一种可能我不抱太多希望，因为我在屋里叫了它那么久都没听到任何回应，这不合理。可猫怎么可能在从室友眼皮底下溜出去而不被发现呢？我越来越倾向于一种恶毒的揣测，室友甲一向不喜欢猫，他曾两次告诫我管好猫不要让它乱跑，并要求我上班时把猫关在自己房间。想到这儿，我火上心头。

前往小区物业部门调看监控录像，说明情况后，物业工作人员告诉我室外摄像头只能照到我所住楼前方的人行道，而住宅楼内部并没有安装监控设备。我坚持要看，即便那么大范围根本看不清一只猫，但必须确认这件事是否跟室友有干系。监控录像在入夜后变成了黑白色，没有声音，路上时有行人、车辆来往，散步的、遛狗的、站着聊天的，时间越晚人越少。我紧盯电脑屏幕，突然认出甲的身影，血冲脑门，太阳穴突突地跳，如果他把猫扔出去了，我要立即报警。然而他手上没有任何东西，几秒钟后走出了画面，时间显示为八点三十九分。这一幕我反复看了几遍，他步态闲散，肢体动作没有显出异常。九点二十七分他从外面返回楼下，这大致是一顿饭的功夫。犯了罪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松，我平复心情仔细忖度，认为他不至于也没有理由对猫下狠手，况且他如果对猫动手脚一定会遭到反抗，而我当晚什么都没听到。

犹豫再三，决定跟领导请假半天，谎称请师傅维修下水道，显得比较合理。很累，开始犯恶心，回到房间倒头睡着。十一点左右醒来，精神稍好，颓坐，不知所措。

两三年前我就把猫弄丢过，那时候跟姐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俩找了一天才把它找回来。现在姐把猫交给我养，又被我弄丢了，怎么有脸交代？我迫使自己起身，继续在客厅堆放的纸箱和杂物旁翻找，冀盼听到某个角落传来一声猫叫，冀盼它突然从某个纸箱里跳出来。一遍遍回想前一晚的情形，不该训斥它，不该把它放出房间，不该搬到这里来住，我怎么这么蠢，能把猫弄丢两次。为什么还在这些找过的地方做无用功？真虚伪，想以此减轻负罪感吧。可是，说不定猫真的还在屋里某个角落，我得找到它，一定能找到。它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所以不出来？我错了。猫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真的跑到了外面，正躲在灌木丛担惊受怕？家养猫在外面会被小区的野猫欺负吗？如果找不到最后它会饿死吗？它会不会已经被人弄死扔进了垃圾桶？这辈子再也不养猫了，如果未曾拥有，就无所谓失去，如果起初没养，就不会弄丢，如果不丢，也就不用找得这么累……

就这样在屋子里找找坐坐，身心俱疲。临近中午一点，留着我房间的门，把写好的两张“寻猫启事”分别贴在电梯和一楼入口处，赶去上班。地铁里人很少，上车后看到对面坐着一位穿白色雪纺背心和绿色碎花裙的姑娘，她低着头在看手机，好美。要是猫没丢就好了，一路多么赏心悦目，可我对生命是这样淡漠吗？相处了几年的猫丢了，我就这样没所谓吗？又犯起恶心，胃脘抽搐，嘴里涌入酸水，感觉要吐。我使劲咽下几口唾沫，打开手机跟同事讲了猫丢失的情况，他们知道我跟一位室友的关系不算融洽，猜测或许是甲开门时故意把猫放了出去，大家一番闲言碎语最终并没能得出什么结论，而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倒是好受了些。出地铁，吃了碗番茄鸡蛋面压压胃，到公司，坐在自己工位上愣神，无心工作。

下班路上撞见其他部门同事，没兴致说笑，靠在车门旁沉默不语，感觉行程漫长。还是犯恶心，出地铁买了两个肉包，让自己咽下去，找猫消耗体力，得吃饱，不能垮掉。

夏至时节要到晚上八点多天才黑，我还有一个小时的“黄金搜索时段”。从地下室到天台，重新翻查每层楼梯间的水、电、燃气管井。找到六楼，正扒着别人家门口的鞋柜看，忽听到身后电梯门打开，我像贼一样赶紧闪躲到楼梯间，对方应该察觉到鞋柜前的身影，大声咳嗽着，我立在楼梯上一动不敢动，直到对方开门进屋。为什么要像贼一样？跟人家解释清楚不就行了？可我本能反应如此。排查完楼梯间，回到屋里，我房间门依然开着，猫粮和猫砂依然没有动过，意味着猫已经绝无在我房间或公共区域的可能。我跟室友乙相对熟络，知道他房门向来不锁，没想那么多直接推门而入，没想到刚进去就听到有人开门回来，我又像贼一样赶紧跨出房间，“哐”地一声把门带上了。我和乙撞个正着，僵在原地，片刻后还是他先说了句“看到一只脚，我还以为是猫出来了”，我只好说“要是猫就好了”，而后我们各自回房间。想了想，回去郑重跟他道了歉，他知道是猫丢的缘故自然没有责怪的意思，说正好要下楼买东西，敞着房间门离开了。我觉得非常难堪，心里非常难受，可来不及难受，因为窗外光线正逐渐暗淡。我彻底排除了猫在屋里的推断，带上扫把，直奔楼下灌木丛。

猫进入陌生环境会警惕和恐慌，假设它从屋里溜了出去，可能会顺着楼梯一直走到一楼，出单元门，往左是草坪和灌木丛，往右是小区大门，这时它一定会往左进入灌木丛，因为隐蔽的处所会带来安全感。这片椭圆形灌木丛主要由金叶女贞和叉子圆柏两种植物组成，下疏上密，高过腰身。我只能在外围用扫把一边敲打一边叫它，没有得到回应。天黑了，站在灌木丛前我深感无力，那一刻突然想起电视寻亲节目上为人父母失声痛哭的场景，看得时候无法共情，我说孩子丢了再生一个不就行了，那一刻突然明白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我累了，找不动了，不想放弃，又不得不放弃，我憎恶自己，憎恶自己软弱、苟且的性格。

猫已经消失一整天，八点十三分，我拨通姐的电话，跟她说明情况。

“我现在过去。”

“但是现在天已经黑了，你来了也不好找啊。”

“拖得越久越不好找，我现在打车过去。”

“但是如果它钻到灌木丛里，晚上根本就看不见。”

“你啥意思？你意思是不找了？猫丢了就丢了算了？”

通话时间将近八分钟，我希望姐狠狠骂我一顿，可她没有，她只是坚持要来。我回到自己房间，想休息，想玩手机，然而还是起身去煮了鸡蛋，吃了苹果。姐到了之后肯定会找到很晚，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跟她找下去。

九点一刻，姐和她的一位朋友到达。我向她们详细讲述事情的经过，排除了屋里和楼梯间的可能，我们三个一起去了灌木丛。天黑，视线差，她和朋友打着手机手电筒灯光往灌木丛里探照，边找边叫猫，我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知道姐决意要找下去，上楼换了长裤和长袖衬衣，跟她们说在外围找没用，因为猫在害怕的情况下通常不敢吱声，我进灌木丛趟一遍，猫如果藏在里头可能会被吓出来，让她们留意。一脚跨进去，圆柏的针叶穿透牛仔裤扎在皮肤上，疼，但我劲头很足。我打着手机手电筒在里头故作声势，她们蹲在外围仔细查看下面根茎空隙处。我重重地踏下脚步，心里的杂念和纠缠完全消失了，我意识到只有行动才能消除内心愧怍，如果有放不下的事情必须要行动，否则就会陷入恓惶无法安宁。然而这一番折腾下来我们终究没找到。

范围开始扩大，整栋住宅楼周边都要排查。路灯煌煌却照不进草木丛中，我对姐说不到五点天就亮了，她明白我意思，跟我说她自己有安排，叫我不用管。我们仨分头行动。四下逛完撞见了姐的朋友，我俩交谈了一阵，都认为在这种视线下很难发现猫。那位朋友问我能不能劝劝姐，我说她不会听的。

我确信，如果猫在住宅区内丢失了，只要肯花时间、下力气一定能找回来，但我认为夜里不是搜寻的合适时机。姐的意见恰好相反，她认为凌晨两三点正是猫活跃的时候，她说她会找到天亮。我和那位朋友都不再说话。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姐渴了，我带她们上楼休息。冰箱没有饮料，给姐的朋友拿了盒牛奶，给姐烧了壶热水。室友已入睡，我们仨站在客厅低声讨论接下来的安排，姐的朋友尚有工作未处理完，姐叫她回家去忙工作，叫我回房间睡觉，我俩推辞，终了也都听从了安排。客厅只剩下姐一个人，喝完水，趴在桌子上。我过去跟她说，要不去床上躺会儿吧，她没理我。我返回房间把我的手机拿给她，万一她手机没电了可以用我手机继续照明，她让我留着，说要是有事会联系我。我回到房间，又返回客厅，不知道要说什么，姐叫我去休息，她说如果到天亮她还没找到我可以接着找。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关了灯，听见她出门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再也睡不着，希望姐能找到猫，希望手机上收到新的信息，可一直没有。似梦似醒，猛听见手机响了，瞬间清醒，是姐打来的吗？是好消息吗？电话接通，她说找到了，我问在哪儿，她说灌木丛，我问怎么找到的，她说她一直在楼周围叫猫，走到灌木丛附近听见了猫叫的声音，我说我马上下去。挂断电话，我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零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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