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
引子
“剧本里充斥着悲剧和喜剧的不断交织,而生活却只是平淡乏味的无限循环,人们喜欢看电影,因为它能让他们暂时逃离自己面对的生活,而现实是终究逃脱不掉的。益安,我该怎么办?”洛云双手架在天台低矮的墙沿上,将头深深的埋在双臂里。我看着暮色,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把它当做是他那时在自问自答,任凭这疑问飘落远方。
几个月后,他找到了答案。
他趁着同样的暮色,像鸽子一样从国贸高层公寓的53层一跃而下,走下了自己的舞台。
万物
洛云是我儿时的好友,小的时候我们住在相邻隔壁,那时候城里的楼房还不多,从我家的阳台可以看到很远。他家住在我正楼下的一片大杂院里,屋前有个很大鸽子笼,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鸽群在空中盘旋,折返转向变化时伴随着不同音阶的鸽哨声,这是我一直印象中北京的样子。
小孩子总是喜欢动物,但鸽子起飞时拍打翅膀的声音总是响的吓人,洛云告诉我说那振翅是它在告诉同伴随它追向远方。
除了声响,我们还害怕鸽子那尖尖的喙,很多时候会陷入既想亲近它们又怕被啄的境地,我们一群小孩子把穿越鸽子笼当做是那时候最勇敢的冒险。洛云的父亲嗜好养鸽,我们每次成群结队声势浩大的冲过鸽笼时总会引来鸽群的一片混乱,笼外的鸽子慌乱的三五成群的起飞,即使尚在笼中的也在惊慌中胡乱的拍打翅膀、冲撞栅栏,我们吓唬鸽子,鸽子也吓到我了们,最终引来的则是散落一地的羽毛。每每这时,洛云的父亲就会拿着扫帚冲出来追骂,一面心疼自家的鸽子一面向早已四散逃窜的我们怒吼“要下次给我逮到,就把你们都关进这笼子里。”但这种威胁在孩子眼里只能给这趟冒险平添了更多的乐趣,因此换来的也仅仅是一声声渐渐远去的笑声。
跟他父亲不同,虽然洛云对鸽子从小自是喜爱,但他会偷偷的把他它们抱给我们玩,教我们如何可以不惊吓到它们。洛云很善良,自身长得比同龄人更高大一些,又不害怕鸽子,一时间成为了孩子群里的带头大哥,我们一起踢球、跑闹、和隔壁街的小孩打架,每天都结伴在一起。渐渐熟络起来后,我们发现彼此能聊的内容很多已经超越同龄人,因此也变得格外的亲近起来。玩闹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在院子里狂奔,聊天的时候我们就跑去我家顶楼上的天台。
洛云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在那个年代并不主流,就像当时我们彼此住的房子一样云泥之别 。我的父母工作都在政府机关,分配到的第一批6层楼房在当时是一种现代化的象征符号,但生活却一直比较拮据,母亲经常把这个月的工资放在一个铁皮盒子里,嘱咐我说如果你想买什么就自己从盒子里拿钱,儿时对于钱的概念就是硬币碰撞铁皮产生的声响,我知道家里并不富裕也从不曾动过里面的钱,这样的家庭让人原生的有着一种天生的延迟满足感,随时拿在手里都能听到的响动的铁皮盒子反而成了生活里最大的慰藉。而洛云不同,他虽然住在我所“俯视”的底下,但生活却反而相对宽裕,小的时候他妈妈就拥有一个很大的梳妆台并在上面堆满了瓶瓶罐罐,洛云兜里也总揣着一些零钱,放学的时候经常光顾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他经常会买一种当时最流行的苦咖啡冰激凌给我们,以至于我对于未来幸福的幻想就是,长大以后可以过随时买一根雪糕的生活。
当然他家也有难处的时候,一天傍晚时分,忽然听到一阵玻璃破损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叫骂声,呐喊声,哭声接连打破着夜晚的沉寂。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什么丰富的夜生活,娱乐范围也仅限于全家人吃完饭之后坐在一起看看电视,电视节目内容也刚刚开始从以前的收音机过度到视相节目的过程中,我记得那个时候有个叫《电视书场》的节目在学校里甚是流行,节目的内容就是把以前广播里的评书用真人表演的形式声行并茂的展现出来,这样类型的节目到现在早已绝迹,但在当时扣人心弦的江湖侠义恩仇总能吸引懵懂的少年,我还记得那天是田连元讲的半闲居士所著的《小八义》,宋徽宗时期的一群年轻的小义士齐聚东京汴梁保家卫国、共敌外患的故事,由于主人公都是一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对我们这种正在半大小子来说故事有着极强的代入感。
正感动于剧中周景隆在漂泊中考中状元而为之欣慰的时候,楼下的躁动声引起了家人的注意,我顺着声音跑到阳台上,邻家的阳台上也三三两两的站了人,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发现正下方洛云家的四周已经围了一群人,不知道是记忆早已随着时间模糊还是因为这个景象被宁记得过于深刻,我总依稀记得那晚洛云周围邻居家门窗紧闭,各家屋里的灯似乎都是关着的,因而从他家里透出来的光显得格外刺眼,明黄色的灯光从三面墙体的门窗中似锥子一般的刺破暗夜,是一种在空气中也能看到的愤怒。
两群人分别堵住了胡同两侧的道路,各自手持棍棒站在一旁,洛云的父亲却像追赶我们时候那样手里仅仅攥着一把扫帚站在门口不知左右,外墙上的玻璃早已破碎一地,门前胡同过道上的鸽子笼七扭八歪,早已不见一只鸽子的身影,我在四楼能清楚的听到了屋里女人的啼哭声,里外却不见洛云的踪影。
这时东面的那群人里有人开始带头叫嚣起来,试图带领他这边的几个弟兄发起进攻,而此时想必洛云的父亲也已经“杀红了眼”,手里的扫帚也好似小八义里面金枪将徐文彪手中的花枪一般挥舞着向东边那一伙人直冲而去,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哪怕是群狼在面对被逼进绝境,锤死挣扎而陷入癫狂的柴狗时也会惧怕三分。
东边的那伙人随着洛父手中胡乱舞动的扫帚边打边退,躲在最后面的两个人明显是来凑数的,先前叫喊时候的气势汹汹瞬间全无,眼见对方来硬的便立刻抱头鼠窜,早已远远的躲到了东侧胡同口。但这时堵在西面的另一伙人则趁机溜进了家门,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听上去玻璃柜、电视机以及洛云妈妈镶着三面镜子的梳妆台连同上面摆满的化妆品全都被一一砸烂,一声洛云母亲的尖叫声划破夜穹,刺向天空的灯光开始摇摇欲坠。
洛父听到身后妻子的叫声,知道屋中被偷袭,反身便冲回家中,紧接着又是一阵打斗的声音从室内传来,不一会三五人慌乱的从屋中逃出,其中一个在越过门槛时脚下绊住,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旁边两个同伴急忙过来搀扶,拉着衣袖狼狈逃去,紧跟着就看到洛父提着一把菜刀冲了出来,刀刃在夜幕下格外冷峻。
也许是那个年代电话还不是那么普及,跟电视剧里不同,警察始终也没有在最后一刻到来,夜晚一层层的覆盖了过往,无论多么惊心动魄的昨天也终将会被尘埃所掩埋,唯一的变化可能只是各家开始默默的装起了防盗门,以便更容易的将自己隔绝于世事之外。那之后的几天洛云没有出现在学校里,直到有一天阳光把他带回到了座位上,几天不见的我们放学后来到了我家顶楼的天台上。
“是……怎么回事?”我试探着开口。
“我爸说是些生意上的事。”他轻描淡写到,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仿佛在说着别人家的事。阳光照在远处的球场上,将篮球架的斜影拉的很长。他望着远方教学楼上的钟表,似乎在凝视着时间不断的流逝。“好像电影剧本里的故事就在我家发生了一样,但我那时似乎从现实中抽离了出来,就像在看着一部舞台剧,益安,你知道那种感觉么?看着一屋子的碎片,我内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疼痛感。”
“我不懂,但听我妈说,人在紧急情况下,某种应急机制反而会像绷带一样瞬间把情绪的伤口捆绑住来保护自己,但问题却并不会就这样轻易解决,反而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产生缓慢而更加强烈的剧痛。我爷爷就是这样的,小时候每次看《上甘岭》的时候我都不敢看,遇到血腥场面就会蒙起双眼。我爷爷就说他那时候在志愿军运输队当兵的时候,美国人持续轰炸我们的补给线,每天都会死人,这一秒和你并肩在一起的战友可能下一刻就被炸成半截,电视里的那些都太假,不用害怕。还有志愿军也不是艰苦到都是什么一把炒面就着一把雪,他们当年饿了就经常把车里运输的物资撬开,里面都是给部队首长运的罐头、饼干之类的,吃完了就把箱子再钉上。可到了晚年的时候他突然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年轻时那些血腥的场面和轰炸嘶吼声便不停的盘旋于脑海中挥之不去,遇到什么大一点的声响都会让他坐立不安,整个人似乎时刻都在警惕着什么,之后便是不停的慢慢消耗自己,整个人变得脆弱、消瘦,再也不见那个曾经的战斗英雄的影子了。”
他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益安,也许你说的对,但我想我并不是这样的。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了那层‘墙’将我隔绝在外,不知道是不是我天生共情能力太低了?我反倒觉得现实才是虚假的。益安,我其实挺羡慕你家的,羡慕你家客厅里那一墙面的书。对了,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过那个什么读书和人生经历的理论么?”
“哦,你是说读完一本书就像是过完了别人的一生的那个么?”
“是的,我可能是羡慕你那一书架里的人生吧。我想活在故事里,我想知道别人的一生是什么样的,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会遇到和我一样的问题,我想知道他们的结局是怎样的。”
“我的结局是怎样的?”
那天,阳光执意洒向这张年轻的侧脸,让他依旧能沐浴在其之下,或许还曾试图驱散他眼前的些许迷茫,然而模糊的未来似乎总能被解读为某种希望,便于用来安抚当下的不安,究竟人们还是会带着新生的疑问继续走下去。那天的午后没有它应有的温度,唯独把他的身影扭曲、拉长。他那天望向远方的眼神还依旧清澈的聚焦在高处。
群鸽盘旋于天空,伴着喑喑之声,他转向我说:“我爸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层楼
千禧年过后,人们还带着进入一个新世纪的冲动来幻想未来的美好,坚信新的世纪一定会给各自带来些什么。
我的生活依旧是按部就班般的上学、考试、上重点中学考更难的考试。我在学校里的成绩一直都还不错,但也始终不属于顶尖的那一类,我这类的学生最大的好处可能就是永远得不到外界的注意,因而有更多时间看一些闲散的书,做一些永远不会实现的梦,但却能清醒的认识到可能生活的本质就是外界和自己的相互漠不关心,并且很快的就适应了它,似乎不费什么气力。
家里这几年也是一切都在轨道之中,父亲在机关里论资排辈的终于当上了高层领导,机关按照父亲的级别又给换了一套更加大一点的房子,我们告别了六层苏联式标准房,搬入了有电梯的高楼里,母亲很用心的装修房子,隔三差五的就要去毛坯房里看看装修的进度如何,常常挂着笑容。家里比起以前富裕了许多,每天都能吃上雪糕的日子已经是一种稀松平常了。
这些年我跟洛云也偶有联系,跨越了信件时代到网络E-mail,直至有一天我们在北京的一家高档餐厅的觥筹交错之间又见面了。
洛父离开北京后去了南方,趁着90年代的黄金下海时期乘风破浪,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在北京城内买了一幢3层的独栋别墅,房屋的地下居然还有2层,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把电梯安装到自己的家里,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也是统一着装,他们对我的客气让我一时难以适应。洛云的房间在3楼,连接着一个朝南的天台,窗外可以看到一片湖景,他说有时候搞不清自己的家究竟是在北京还是南方时,就会走到天台上向那里望望。
那天来的人不多,都是一些父亲官场上的朋友,主旨是为了庆祝洛云考上了电影学院,当然后半段顺其自然的聊起了生意,洛父想把公司发展到北京来,父亲表示会全力支持,酒桌上气氛热烈、语笑喧阗。洛云的妈妈格外的兴奋,绘声绘色的描述着他在准备台词、表演时候的紧张,“洛云本身的分数可以上到一类本科里很好的学校了,可他还是执意要考表演,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家也没传承什么艺术细胞,不过他从离开北京的那天开始就总是时不时地念叨着什么时候要回来。”洛母的骄傲的言语中多少透出一丝不解。我猛然间想起多年前在那个午后,调侃说他终于实现了小时候活在电视剧里的梦想了,我俩相视一笑便各自不语,之后大人们的推杯换盏便很快淹没了一切。洛云那天也少有的完全放松了下来,那张脸时隔多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儿时的青涩消散了大半变得棱角分明起来,鬓角埋入脸颊隐约的胡须中已不再是少年的模样,接近185的身体撑起了本显松垮的外套,那片午后的阳光终究还是烙在了他的身上,只是在转身之际的瞬间似乎隐约感受到了那天午后阴影中的寒冻。
4年大学时期,我们离得并不太远,便时常可以相见,或是在家里或是在学校,聊着年轻人通常的话题:学业、恋爱以及未来,似乎生活永远是在正午之下。洛云由于有着扎实的文化课基础,很快的就在艺术学院里脱颖而出,而艺术类的短板也迅速补齐,伴随着他的某种“格格不入”也开始展露头角。
学业:
我像是一滴泉水汇入了汪洋之中,汹涌的浪花瞬间将之淹没,没有任何人会在意其本源的是咸或淡,拂了便就抹灭了一切痕迹。生命的进程中,我好像越发觉得化身为了某种抽象的社会化工业符号,就像千百枚一模一样的螺丝钉似的面无表情的镶嵌在世界某处,从此便会当做一种省略号被以整体的形式所提及,早已习惯被外界忽略,却也就认清了自我的渺小,唯有随着父亲的一路升迁才会被刻画出逐渐清晰的轮廓。
而洛云的境遇则更具有多重的两面性,他就像是在一间海滩边上的酒吧喧嚣中混入的一支钢琴曲。他试图运用着那“突如其来的天赋”去理解每一个人物背后的脉络,相比表演本身,他更沉迷于每个人物的过往,认真揣摩着每句台词背后所表达的丰富含义。这种学院派的“陈旧”让老一辈的教授们仿佛如获至宝,每每在课堂上都会将洛云的思考作为范例让同学效仿,不久他就成为了班上的学习委员。前两年的学业还算是风平浪,但舞台的最终呈现并不每个都像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直白的向观众袒露着内心独白,东方的戏剧的承袭往往更讲究潜台词含蓄的表达,而无论准备的如何充分,最终呈现出来的终究还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表演本身。况且在这个人们变得愈发急躁的速食年代,又有多少人愿意慢下来细细的反复咀嚼?他的理解和表演之间的矛盾,越到后期冲突越大,学业的标准也从前期的理论过度到比重更大的表演上来。某种情感的跨越似乎总是在阻断他的表达。
记得一年冬天的午后,北京的第一场初雪,我们又谈起了这个话题。
“你的人生有没有这样一个点?”落在枝头的雪片逐渐开始融化。
“就好像你在某个时候突然可以从第三个视角看到了自己。你似乎存在一种类似第三只眼的视角,它的位置大约就在后脑上方,在某种时候,特别是情绪激动时,似乎你的灵魂会被突然被抛出身体之外,你可以清晰的看到周围的一切,也包括你自己。然后你会发现周边的一切事物、甚至是时间都会在抽离中变得慢下来,慢到事物的边缘甚至开始晕出弥散。”
这种描述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试图在大脑中搜索寻找着思路,一时并无结果。
“这种时间充裕反倒给了你充足的时间去思考,选择一条最理性的路。所以你会更容易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你会发现减少情绪波动永远是最优的路线。”
“所以这就是你变得比以前更加冷淡的原因么?这些是不是都是从你小时候的那件事后发生的改变?”
“倒也不全是,离开北京以前我记得我们聊过一次,当时还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我是上了电影学院、学习表演之后才能够更清晰的把这些具象化。我觉得它们之间是极其相似的,我们面对的人生也许可能真的只是一场舞台剧,我们都在自己的角色里,只是大多数时候都不自知罢了,如果世界真的是这样,那生活和戏剧又有什么区别,台上和台下又有什么区别,而我们所面对的现实存在与否呢?”
“这倒让我想起里了些什么,我记得有本书叫《明希豪森男爵的奇遇》,里面讲了一个荒诞的故事,大致是说男爵不慎掉进了泥潭里,但他自己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沼泽中拔了出来。故事虽然不经但却启发了很大的哲学意义,后来还衍生出了著名的明希豪森三难困境假说。我自己试图把他理解为某种时刻的上帝视角,也许有的时候我们非得要靠这样看似不可能的行为来自救才行。”
“所以你是说这是某种神迹么?益安,我可从来不信这些。”
“恩。。。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些。就说这个明希豪森困境的最后一条---教条主义,我们在遇到很多无法理解甚至可能不能逾越的问题时,很多时候我们都会陷入怀疑论中,比如究竟世界是不是真实存在,是不是真的有上帝,或者我们是生或死。但就像康德所说一样,无论何种原因世界存在了,而其存在的目的就是保证你的存在,也不要怀疑生死的意义,它对个人的实践意义与生理意义完全不同。所以怀疑主义应当仅存在于认知领域,或者说应当在认知领域驱逐上帝而在实践领域把上帝请回来。”
“这的确是可以让我在某种意义上避免陷入死循环当中。但益安,就算是不谈理论,我们回到生活中,当你面对这样一个场景的时候,你将不得不面临的这样的抉择:如果你看清了生活就是一台剧目而已,也就明眼了其中的尔虞我诈,那你也就将不再真正意义上属于这个舞台了。而当你作为一个观众来审视他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荒诞得想离场?”
“洛云,我能感受到某些东西在阻碍着你的表演,就好像我们不断面对的考试一样,并不是所有的准备都能成功的转化成分数。从小到大我们的转化率似乎都在不断的下降,而我们一直以来的教育却又在灌输我们世界是在遵从着某种对等的转换关系,但事实是只有在年龄越小的时候可能这个系数才真正的接近过1:1,之后便是随着年龄的不断衰减。能阻碍我们达到终点的实在是太多了。”
“还有,洛云,当你看清的时候,也许并不需要走下舞台,或许也可以带着这种清醒,认真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恋爱:
在他与世界的隔离墙厚到让他有些呼吸困难之前,医生早已开始介入治疗,他的喜爱独处明显已经超越性格使然,医生建议应该放弃独处更多的和外界接触,洛云坦然地接受这个结果,并积极的配合治疗。这样的状态让我和他的家人一度十分乐观,人生中难免都会有不如意的插曲,迈过去也就是了。
洛云第一次向我提及她的时候,他说在他看不到晴天的世界里似乎照进来了一束光,和风吹散蒲公英的时候,微小的希望洒满每个角落,这让我一度相信明希豪森男爵的故事可能也并非全然虚假,但医生对此反倒并不乐观。
果然,洛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卑心态开始蔓延开来,他开始把对艺术的敏感性延展到生活当中,不久便遮蔽了余晖。他也同时陷入了怀疑和自我怀疑当中,一方面面对自己毫无信心而害怕耽误人家,而另一方面也在不断的猜疑她爱他的动机是否同样的单纯、干净。
后来当他小有名气的时候,这段历史自然成为了赚人眼球的媒体爆料素材,添油加醋一番后更加足以满足人们的偷窥欲望。
自始至终,洛云都极少跟我提及这个话题,也许每个人都试图保留着内心的一些禁忌区,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像外界所说的那样成为压倒洛云的最后一棵稻草,我想生活并不像舞台那么戏剧,但也许现实的复杂程度远超于此,一切似乎都再无可能得到肯定的答案了。
未来:
濒临毕业的前一年,对未来的压力才突入袭来,在我们的生活中第一次对所谓的前途有了如此务实的认知。
我和洛云是被周遭同学的焦虑感染,才意识到现实的紧迫。大四那年开始身边的同学便早早开始四去投简历或是忙着实习,而电影学院的学生也在忙着各种试镜,自身条件好的在最后一年已经在一些影视剧里面饰演过一些小角色,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但仍然是忧心忡忡。而洛云则一直钟情于舞台剧的表演,他本身自是不急着赚钱,认为话剧是一个正统演员应该有的归宿,因此一门心思的准备着报考北京人艺。
然而终究是事与愿违,他的表演基础始终没能打动那些专业的老戏骨们,他外在俊朗的形象反而让他失去了自身的特色。在希望破灭之后,洛云也加入了跑组的大军之中,在后台人挤人的吃着10块钱的盒饭的他倒也心甘情愿,反倒是身边一些人对这种富家子弟卖惨的行为恶言相向,最后大多试镜的结果也是无疾而终,偶尔能跑跑龙套已是一种恩赐。
洛云的父母实在是心疼儿子,找到了我的父亲。恰逢父亲当时的仕途之路蒸蒸日上,自然门路多、交友广。经过一番周折,找来了几个影视公司的朋友,看能不能帮上忙。商场中的精明算计自然不是简单的仅凭三言两语就卖给父亲面子,最后思来想去洛云父亲决定以投资人的身份投资了几部电影,但申明不能让洛云知道。影视公司对这种带资进组的行为本就极为欢迎,且要的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而洛夫这边有父亲坐镇把关,又是大厂,不至于是最后连公映都上不了,刻张光盘就草草了解的骗子,最终自然乐得合作共赢的结果。
最后洛云自然顺利的拿到了这部电影配角的角色,第一部戏就能够直接上大银幕,这样的结果似乎远超于他的预料,之前被拒之门外的阴影瞬间烟消云散。他对这个角色也是极为认真,最终的表现也是对得起作品本身。后来父亲又帮忙找来了一些经纪公司的朋友,有了初露锋芒的起步作品积攒了一部分人气,看起来似乎是星途璀璨,大家一拍即合准备,接下来全力打造。洛云妈妈在一次饭局上还开玩笑的对大家说,"我看要不让益安来给洛云当经纪人吧,他两从小交好、知根知底。最重要的,我还就信任这孩子。"我深知这都是些场面话,自是微笑不语。
洛云的父母为了让他离工作的地方近一点,在国贸买了一栋高层公寓给他,一来是庆祝儿子初战告捷,二来也算是独自自立生活的开始。
而演艺圈本身就是八卦的发源地,事情早晚传到了洛云的耳朵里,花开花落皆在枝头。
余生
知道洛云的死讯是在他出事后大概三个月之后,一天下午偷闲在公司上班时随意浏览网页看到的,这对我来说并不意外。
我父亲气盛,并不十分懂得钻研官场,之后的仕途路并不顺利,在2000年初的政府机构改革、部门裁撤、公务员分流的大潮中,被上级领导要求内退,由于本身身体就一直不是太好,便也就借机下台,彼此都留了体面。由于先前和在任的领导对立,刚退休时逢年过节拜访的人就已是零零星星,起初父亲对此还颇为不适,而接下来的三年后,也就被现实改造成了一个北京普通退休老大爷。
官场上的一些同事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意场上的人则圆滑的多,偶尔见面时依然能笑脸相迎,但也只做足表面工夫,而一些因父亲失势受到波及,因而断了财路的企业就没有那么好过了,洛云家在北京的公司自然是其中之一。虽然多年交情仍是碍于情面,最初的两年还偶尔找个由头坐下来简短的聊聊,后面就逐渐慢慢淡了,不久也就基本断了联系,逢年过节群发个复制粘贴的消息,掩埋在铺天盖地的信息里也就算是聊表祝福。我跟洛云的联系也跟着变得时有时无起来。
我毕业的时候本就是父亲托人找的工作,自身的简历算说得过去,对方也就方便做个顺水人情。一路清晰起来的轮廓,不到半年的时间便就模糊不清,本就不居高位也自然不能说有多么跌宕的落差或是体会什么朝盈夕虚的人情冷暖。最初对事业的热情、魄力在面对如此这般的世界时本就极易消散,做回一颗面无表情的螺丝钉也反倒落得自在,回到从前也谈不上多么不适应,我就是在这样一个闲散无聊的下午看到了他的消息。
洛云的消息起初还是我在社会新闻类里看到的,题目大致是说演艺界精神压力大导致的自杀一类,在列举名单里面出现了洛云的名字,他的消息甚至都没怎么出现在娱乐新闻里。紧接着在网上的查找,看到了关于他自杀的各种猜测以及关于他葬礼的报道,终究还是拥有一批关注他的影迷,多少对他算是有了告慰。报道上的图片和信息的冲击一时间把我撞回到了最后见到他那天的午后天台之上,我第一次意识到,当你明了结局再次回看的时候,一切才能够如此清晰。
我凝神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洛云的妈妈,但一直到最后也没等到回复。
很多年以后,在一次长辈聚会的时候我才再次见到了洛云的父母,才知道他们近两年代孕生了第二个孩子。洛云的妈妈头发已经花白,再见我的时候目光呆滞的停留在我身上搜寻了几秒,但似乎并没有找到她想寻找到的痕迹。我向她寒暄了几句,闭口不敢提一切的曾经过往,临走时她跟我说她一直保留着洛云的房间直到最近两年才敢进去整理,临别时塞给我一本洛云的日记,说在最后的日子里面洛云在里面想跟你说些话。
益安: 我的灵魂似乎已近麻木了,人们似乎都觉得我的痛苦根源源于不开心,只要走出去、多跟朋友交流,慢慢的自然就会好起来,更何况我还有着很好的生活,男人不应当如此的脆弱。 他们似乎都认为疾病就像是弯刀割肉,无法避免痛苦,但只要把病状去除,留下好的部分,一切就会自然康复起来,但很可能那些要被剔除的才是真实世界的本来面貌。 这个世界的人们都充满着武断,他们只想看到短暂且迅速成效,没有人愿意耐下心来等待失败者,他们只配被抛弃,被当做是达尔文式的优胜劣汰尽快被葬送。人们只热衷于宣泄情绪,而我所热爱的戏剧舞台也只热衷于表演这种情绪,痛苦的哭泣成为了戏剧表演演技的最高标准。 但是益安,站在我身旁的并不是痛苦,而是对一切的麻木。我像是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洞穴中不断的下坠,周遭的一切都在拼命地消耗着我,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能让我提起丝毫兴趣,哪怕是起床,当我想到还要睁眼,还要坐起来,还要穿衣服,我就想要放弃。我只能尽量少的做任何事情,尽量少的思考任何事情,尽量少的感知整个世界,这样才能让我每天的消耗能尽可能的少一点,焦虑能够少一点。 当你不知道你究竟在恐惧什么的时候,这才是最可怕的。 我从最开始就积极配合了治疗,我用了最好、最贵的药,但最后换来的也只是周而复始的缓解、复发、再恢复、再发作,更别提接踵而来的各种药物副作用。这一切都让我怀疑这究竟是怎么了,我的问题究竟还是心理问题么?而这样的一个心理问题却不断的试图用化学试剂来解决?这样真的对么? 益安,我曾经试图从你的身上找到了某种哲学方式的解决路径,虽然这对我已经太晚了,但我依然感谢你。我的忧虑已经侵入了我的人格,我很清楚即使一断长时间的恢复,它也仍然将终身伴随着我,就像戒毒一样。他们所说的除去病痛,在我听来根本就是除去我自己,而这些所谓的治疗让我搞不清楚是为了让我变成自己,还是让我变成别人? 我终究还是一个只能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而我到现在唯一没有死的原因就是:我不想给别人再增加什么麻烦了。 好在我们都在经历着缓慢的死亡,但我却已经失去了自我修复的能力。 鸽子终究无法在扭曲天空中找到来时的方向,也许只有谢幕后的舞台之下才能让人感到久违的一丝轻松吧。
洛云离开之后的日子,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太阳仍旧是照常日落,每个人似乎都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继续应对接下来的生活,不同的只是适应的时间快慢而已,能治愈自己的恰恰是迅速的遗忘。
我一直没有去过他的墓地看他一眼,我并不想做些世俗表面的工作来敷衍旁人或者感动自己,人们在旁人身上投影了太多的自我,不断的消费他人,不惜食腐。人们彼此世界本就是彼此孤立的,太多的羁绊终究会被一根根的剪断,而世界总是会孕育出更加坚固的结构出来,大多数我们认为跨不过去的坎儿都不过是一粒尘埃,墓碑上刻的字也终将会被阳光消磨殆尽。
承认这些似乎并不可耻。
夏日的午后我坐在湖边面向南方的长椅上试图聚精会神的想些什么,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思绪里似乎总有些粘稠的东西缠住了它们,让人有些理不清。远处一个老人牵着蹒跚学步的孩童,小女孩欢喜的蹲在路边的草地上捡起了一枚黄色的花朵,我聚精会神的想看清她脸上的笑容,小姑娘转头奔向身后的老人,消失在树荫里。
周遭一片寂静,天空被一条径直的线清晰的划破,随后白线逐渐晕开并向两边消散开来。
我坐在阳光里面一动不动,希望此刻能有耳鸣,能给我的空白随便画上几笔。
身后
意大利的城市Monza有个著名的法案:禁止宠物主人将金鱼饲养在弯曲的鱼缸内,因为倡议者觉得金鱼向外观察世界时会看到扭曲的图像,认为这对金鱼本身是极为残酷的。
我不确定我和洛云看到的世界究竟哪个更为歪曲,哪个更贴近真实。
我不确定我们哪一个究竟是活在弯曲的鱼缸之内。
我不确定我们谁曾真正的坚持的站在舞台之上。
我依稀记得童年的那个午后,洛云告诉我说:益安,你听到鸽子那振翅的鸣响了么,它是在告诉同伴随它追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