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光降临的一夜
一周之内,她,同他连续做爱23次。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疯狂,两人筋疲力尽地躺在榻上。远处的大地微微亮起,空气沿着河流充满整条街道。这让她想起死亡带来的恐惧感。
“真亮。”他边吸着烟边看着窗外。
她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走开,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走了回来,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脸颊上的汗珠滴在他的肩膀上。
“怎么了?”
她还是没有说话。他转身,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她的情绪渐渐平复。她的情绪,他的情绪。
“你一直想知道我的过去的。”
“我没有。”
“没有?”
他看了她一眼,天空与她的颜色一同变得阴暗。一周前,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到达这座城市,是她自己提议要来这的,她说事情总要了结。他也来了,因为他也同样无处可逃,准确来说是没有必要。“因为我们所面对的是同一个生活。”这是他全部的感想。
“我们会死吗?”
“不知道。”她说。
“也许吧。”
“不知道。”她重复。
贴近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栗起来。
小枫与她是在过去某个冬季相识,地震波以极小的幅度敲打着地面,密密麻麻的电线杆被冬季的寒流冰冻个彻底,街道上每天都有消防车经过,最频繁的一天因为大火曾连续出动过十一次。睁开眼,天花板上除了吊灯简直空荡地可怜。小枫补充过三次食物,顺便洗了澡,十一次警笛四散向各处窜去。“真叫人难以忍受!”
“叫人难以忍受。”小枫心里一惊,这明明是自己的心里话,却被她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啊……是啊。”
“以前可见过地震?”
“没有。”他回答。“这很重要?”
“当然,是像了解直肠癌一样重要。”
她走到电视机前,电力早在凌晨就已经彻底瘫痪,拿起吃过一半的面包和火腿片,坐在地上边盯着电视边吃了起来。
两人对彼此几乎毫无了解,小枫盯着窗外仍旧感到不可思议,同她一起的不可思议感使他受到了莫大的震撼。时间一长就连目的也消失地干干净净。
“或许。”
她再也没有开口,也许是疲惫的原因,两人再度睡了过去,期间发生了一次轻微震动,不过在这一地区只是再平常的事情。
第二日,她消失地无影无踪,连仅剩的三包泡面也一并被带走,既无电话也无信息,“每每这种时刻我不想放弃任何食物,要不是非得对你说点什么连纸条也不想留下。”她如是写道。言辞有些激烈,仿佛毫无任何追寻的可能性。
小枫按下遥控器,电视机的影像赫然显示在前,新闻正在播放此次地震的影响——四十公里以外的农舍里,场主的儿子不幸遇难——除此之外再也没人受伤,至少现在为止是这样。像他这样守在电视机旁略显失望的人不在少数,他的这种失望,并非是因为死亡,而是像瀑布一样的落差。
平日里他有过许多女人,她的出现或多或少打破了原本寂静的生活,或者说在此之前小枫本来只属于某种既定轨道的人。
—————————————————
自08年以来,小枫借着猛踩油门的房地产市场已经连续经营了七个年头,风气至今都毫无变化之意,虽然不很乐观,但却始终没有人踩下刹车。直到最后一批成交价定锤,已经疯狂涨到了二十倍不止。
尽管如此,小枫没有妻子,距离家人也极为遥远,每年都有许多女人希望走进他的生活,但无一例外均像落叶般被风扫去。他在市中心一个人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小枫的合伙人算得上是绝对的行业者,行事果断,拥有超乎常人的料事能力,这曾让他一度以为只要有这位合伙人在,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但如今似乎已并非那样。
“我们似乎在做错误的选择。”终于他还是选择开口。
“谁在乎呢?”眼前,他的合伙人正眼也不睁坐在旋转椅上,像是躺在冰箱角落的一块牛肉。
“没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前几天遭遇了地震。”
“这可不是好兆头。”这下轮到对方皱起眉来。
“是啊。”他说。“毫无征兆地震了起来,那时候我正在房间……”
“是新闻里的那个吧?”
他打断了他,随后两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个月后,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是从吉隆坡回来的。她去过许多地方,各种不同的夜晚,两人在房间里打开地图一个接一个地数着,脑海里的场景一一浮现。足足有十六个地点,数罢他先开口。
“好久不见。”
“去了很多地方。”
“为什么一言不发就要走?”
“赶时间。”
“非走不可?”
“嗯,差一秒都不行。”
他把话题转到别处,聊起了分别后的许多事情,最后又转回到两人的相识。不知为什么有回来了,他本来想聊点别的,而不是突如其来的地震之类的话。
“说起来,多亏了那场地震我们才得以相识。”
“这倒不假。”她若有所思。
“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很想对她倾诉,但却迟迟没有开口。小枫偶尔会想到向人说实话,那些他真正以为的东西。“你的家在哪?”最后他咬牙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实话?”
“实话。”
“这是个概念性问题,不过我相信它至今还是存在的。”
“出门左转,一直往前,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处往北三百米,这不难。”
交谈自然以沉默收场,夜晚,小枫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她固然躺在一侧,但似乎是一具空壳,所有的实质性内容像是被某种东西所吸引,仿佛她的灵魂、她的感受全部为之存在,而将他们两人连接起来的只有地震。“真是奇怪。”
第二日,她再次消失,照例是同样长度的纸条,“小心!”,至于什么意义一概不知。小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今天是五月十号,上午九点。
—————————————————
随后的两天里,他躲在房间反复看着她去过的十六个地方,吉隆坡的地震在五月六号,3.7级;云南东北,3.4级;最远的阿加迪尔——何故跑这样一个地方专程为等一场地震,4.1级……使他最震惊的事情莫过于此。
小枫用笔把所有的城市连接起来,像一只俄制步枪。两者之间唯一的关系便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具有让人产生隔阂的能力。
—————————————————
第三日他走进办公室,门虚掩着,合伙人不见踪影,电视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吵个不停,他走过去关掉这嘈杂的声音,坐在平日里从未坐过的旋转座椅上。或许并不是合伙人的问题,小枫一阵睡意袭来,刚要睡着的时候,门外传来吵闹的声音。
那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圆短,留着胡须,从他的口气中似乎很是着急。小枫靠近他仔细辨别他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因某些事情愤怒不已,同时又带着绝望的情绪,但无论如何用力,也还是无法听清他的话。
“喂!”小枫试图稳住他的情绪。“请您安静。”
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眼随即又开始四处走动。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话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枫有些气愤。
男人没有理会他。
他走到一旁向前台和安保人员交代了几句“务必看好他,在我们到齐之前。”男人仍然在大声斥责,忽而又恸哭不已,其无视程度——仿佛周围的人同他不在同一世界之内。
小枫沿着楼梯走到楼下,他想找个地方安静片刻,便沿着街道走到了对面的咖啡馆。
他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在角落里坐下。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大概有五十岁,他心想。女人似乎看得出他的不安,于是放下面前的电脑随口同他闲聊着。
“你没事吧?”
百般无奈之下小枫只好说是同妻子吵架了。
“这样……”
“就是这事。”
“经常吵架?”
“偶尔,算不上经常。”小枫回答,他端起咖啡边喝边在脑子里构思妻子的模样,也许大家会因为地震相识,随后结婚,生子,如果不是灾难倒也顶不错,他不像是立志使人痛苦的那一类。但于情于理他都想责备她为何要出现,时间着实太过于突兀。
“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悲伤啊,颇有些伤感之人,总是喜欢看电影。”
会有这样的人,也许是快乐不曾被其他人捕捉的原因。小枫坚信这点。
“每天都有许多人从这经过,说到底,大家谁都不了解谁哪怕一点点。”
“可经历过地震?”
“为什么要问这个?”女人有些疑惑。
“过去有人问我来着,想着想着就忘不掉了。”
“没有。”她说。
“说说我的经历好吗?”
“如果乐意请尽管直说。”
“我同他生活了很长时间,长到自己都忘了有多久,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是我心想的一类,富有同情心,喜欢对人施以援手,哪怕再多的变故也无法将其改变。
“可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像是着了魔似的露出完全不同的面孔,这可足够让人恐惧了。”
“这么说你害怕他不是你所想的模样?”
“不。”她说。“恰恰相反。”
他摇摇头。
“说白了,一群疯子!”
小枫回到办公室时,四下里又重新空无一人,喋喋不休的男人也已无影无踪。他拿起桌子上的地图按照之前关于地震的十六个城市一一连线。一定有什么含义。
“可她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