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方石静（五）
读诗小札（十二）
相传谢灵运诗句“山头方石静，洞口花自开”所咏的委羽山，清幽静谧，历来是绝佳的藏书地和读书处。
委羽山古有“轩辕藏经”的传说。《委羽山志》载：“轩辕黄帝以丹法传于玄子，重盟而付之以丹经，藏于委羽山，承以美玉，覆以盘石，金简玉字刻其文。”康有为有诗：“松竹幽幽委羽山，空明洞口我来还。玉书金简如可见，别有天地非人间。”康氏晚年来黄岩，是为老友柯骅威《小丹邱诗存》作序。序曰：“黄岩在（天）台（雁）宕间，九峰环立，峭碧摩天，委羽之洞在焉。甲子三月，吾与邑君子扶筇游之翔之。其地分雁宕之幽奇，其所孕产人才亦必俊拔，幽灵出其间。”
委羽山藏书除了轩辕藏经的传说，还有青华秘书的故事。《委羽山续志》载：“青华秘书五卷，青华真人撰，后传鹤臞子。太平进士黄濬订正而梓行之，今版藏委羽大有宫。”黄濬曾谪戍新疆，与同被革职的林则徐结为知音，林为其《壶舟诗存》作序。晚年黄濬主讲黄岩萃华书院，作有一首七古《忆游委羽》：“我有青华古秘书，元关一窍包空虚。青华老人传于鹤臞子，我为雕版藏吾庐。因忘古人著书留名山，况此道秘非等闲。我欲窃仿古人意，慨付此版归仙关。殷勤嘱语超阳老，慎宝此版勿草草。”惜书爱书之意跃然纸上。
委羽诚为道家仙山，而历代多建书院讲舍，千百年来文脉赓续、弦歌铮鸣。东麓建有文献书院、紫阳书院、朱文公祠，皆祀朱子。朱熹与黄岩渊源极深，他曾讲学翠屏山樊川书院，广收门人，文风蔚然。“从师者几遍大江之南，而黄岩为独盛，宛然邹鲁之遗风。”西麓旧有“二徐宅”，北宋高士徐中行徐庭筠父子“幅巾藜杖，往来委羽山中”。《朱熹集》有朱子谒二徐先生墓诗：“道学传千古，东瓯说二徐。门清一壶水，学富五车书。但喜青毡在，何忧白屋居。我来君已逝，挥泪表丘墟。”百年后，朱子后裔竟在台地椒衍瓜绵，光绪《黄岩县志》“朱文公祠”条：“文公四世孙讳，宦于台，因家太平乌沙浦。”袁枚游委羽山有句：“朱子曾读书，地域以人传。”《委羽山志》收录朱熹一首五言绝句：“山藏方石灿，门掩薛萝深。道像千年在，衣冠昭古心。”此诗诸集皆未见，疑为伪托。今委羽洞口尚存一石碑，刻有“薛萝深处”，为民国廿年大有宫方丈蔡理鉴所书。
委羽山南麓有文毅书院，《委羽山续志》载：“嘉靖中，邑人礼部尚书黄绾为祖文毅公孔昭建。”黄氏祖居洞山（今温岭岙环照谷），至孔昭时始迁黄岩后街。孔昭性嗜读书，建业书楼以贮书，与同乡谢铎共编方孝孺《逊志斋集》三十卷，当时有“聚书必曰黄氏”之说。卒于任，归葬委羽山，赠礼部尚书，谥文毅。其子黄俌字汝修，亦好学不倦，爱书如命。成化十年，黄俌中二甲进士，该科状元王华乃王阳明生父，距今恰整九个甲子。《委羽山志》收有一首黄汝修与王弼的联句诗：“闲游晴日洞门前（弼），花草芬芳二月天。石罅迸来泉脉细（修），沙痕落尽树根悬。东园竹密山无影（弼），西崦松高鹤有年。却忆当年读书处（修），至今风景尚依然（弼）。”王弼，黄岩南门人，曾任福建兴化知府，时人誉其“诗才吏治，并称卓越”。
黄绾字宗贤，号石龙，“幼颖异不凡，读书过目成诵”。他与王阳明亦师亦友，“海内一时称重”，后收养阳明遗孤为婿。罢官归乡后，黄绾为业师谢铎买山迁葬，并辑编《桃溪类稿》。“楼开烟雾澄江曲，江南江北相望足。忆昔少年邻居时，共骑竹马颜如玉。”对于故土乡情，黄绾终身念记。乡居时，他常登临委羽山：“升仙何处遗空洞，碑载千秋谢少卿。鹤去青霄曾坠羽，神游丹阙尚吹笙。传闻周汉谁堪据，踪迹沧桑几变更。回首松间明月上，罡风犹下步虚声。”谢少卿即南宋时为重修委羽洞观作碑记的谢伋。
黄绾平生有一知己郑善夫，黄绾屡邀其游学黄岩。郑善夫因作五律《黄岩黄宗贤为余筑室羽山，招与共栖未果，守官郁郁，辄有东路之思，奈故乡多难，欲归不可行，当赴其招矣，记兴二首》。其一：“不分委沟壑，上林安一枝。官随年少后，拙负故人知。彛鼎终难就，箪瓢定不辞。故园方苦乱，去采羽山芝。”其二：“万事无何有，风云信所为。此生依鲍叔，何处觅钟期。騕褭怀长路，芙蓉惜后时。嗣宗元玩世，不恨步兵迟。”是年冬，“天晦，大雪浃旬不止”，郑善夫自闽中抱病来访，黄郑两人于委羽山“相与论圣人之学，以及天地万物之奥于无穷”。郑善夫作《至委羽山》：“东海龟兹仙圣居，琅轩芝草洞天虚。函关已断青牛驾，委羽忻逢白鹿车。”黄绾回赠两首五绝。其一：“方扫青山石，已蹈残阳影。悠悠良夜心，寒月薄西岭。”其二：“我爱山水居，君寻山水来。相对欲无言，洞口流光颓。”留住黄岩期间，郑善夫对黄氏业书楼赞叹不已：“台南有高楼，下瞰澄江水。飞甍冒流云，疏棂一何媺。重帏无长物，三车拥图史。中有伟丈夫，云是百世士。连翻十二经，呾尔荡其滓。翻罢三叹息，回首鸿濛里。乃知无物初，万轴皆糠秕。青藜宵到门，欲语余一指。目击道自存，我爱温伯子。”
新宅黄氏诗书传家，代有才俊。黄绾子黄承忠，书法得晋人遗意，旁及花鸟，意格生动。《委羽山志》收其诗作一首：“澄江江上早潮平，独放扁舟绕郭行。东望沧溟三岛碧，南登委羽一峰青。丹书未识何年秘，古洞惟传今日名。醉后凭高思羽化，自惭犹未断尘情。”记游当日舟行澄江、醉登委羽，而发尘外之幽思。
黄承忠有子黄惟楫，字说仲，“文有奇思”，将“柳毅传书”故事改编为南戏剧目《龙绡记》。《曲品》评：“说仲尚书之裔，推競爽於侯家。”台州入选《曲品》的还有临海状元秦鸣雷的传奇《合钗记》。《委羽山志》收黄惟楫咏委羽五言古诗一首。黄惟楫（说仲）与其兄黄惟栋（上仲）诗文并重于世，时称二仲。
黄惟栋于委羽山建大有山房，终日读书其间，自作《大有洞天歌》云：“谁其主者黄上仲，诛茅结屋面兹峒。累月经年不出门，窗前闲把丹书讽。有时杖策姿游遨，飘飘逸兴凌云霄。朝向花前倾玉液，夜临峰顶吹璚箫。”一派悠然自得，真乃“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而委羽胜地，一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明代杰出的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家乡临海与委羽山只隔一岭之遥，曾赋一诗《黄上仲读书委羽洞》：“自挟青藜下洞天，鹤归仙去几多年。津迷谷口无惊犬，石挂苔痕有螟烟。海气远从瑶岛上，霞标高与赤城连。王孙岁暮归来晚，为我长吟桂树篇。”明“广五子”中的欧大任作《大有山房为天台黄生赋》：“洞辟空明上，千秋委羽时。鸣鸿飞欲隐，控鹤去难期。旧业儒林传，名家祖德诗。谁知岩石卧，姓字动京师。”欧大任还为《黄说仲诗草》作过序。而“末五子”中的屠隆、胡应麟也均为黄上仲大有山房赋诗。《明史》称“生有异才”的屠隆诗云：“闻说空明洞，仙人控鹤行。鲜云栖石屋，凉月度瑶笙。花里飞泉细，松间古路平。思君读书处，烟雾入窗楹。”撰有诗论专著《诗薮》的胡应麟题诗：“何来江夏客，半榻抱云眠。赋割中原地，书藏大有天。金光萦乱石，玉乳映飞泉。笑我华阳洞，群羊隔暮烟。”江夏乃黄姓祖地，此诗当合胡氏所创“兴象风神”之说。
“龙卧躭高尚，云萝洞壑深。草萦当户带，竹度隔溪阴。小酉藏书日，中条避世心。仙群如可下，鸾鹤有遗音。”这是焦竑赠与黄上仲的诗作。作为有明一代难得一见的学问大家，状元焦竑也是藏书大家，他在家乡江宁建澹园，“藏书两楼，五楹俱满”。尤可一记的是，焦竑还曾校勘刊刻《谢康乐集》四卷，流传至今。
翻检这些委羽诗文，时而仙气袅袅，时而书香缕缕，透过字里行间，分明得见千百年间读书人的温情与厚谊，浸润其中，令人神往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