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岛」--------我们描述的所有一切,都是后来在我们的记忆里发生的
母亲坐在我的对面。侧身面向电视。她坐在一把圈椅上。圈椅的扶手和靠背蒙着印有绿色花纹的织物。那些绿色的花纹让你想起热带雨林。大片茂盛宽阔的叶子、笔直的树干、蛇一样蔓延的藤、吐着舌头的巨大的蜥蜴、草丛中一动不动瞪着的豹的眼睛。
现在是下午。已经过了一天最热的时光。阳光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散淡下去。从围墙上的仙人掌上、墙角的铁树上、还有那盆红艳艳的三角梅上。
今天是周末。每个双休日你都会来母亲这里坐一会。你一般都是在下午来。午睡以后。你不喜欢晚上来。有一次晚上来了以后你回家感觉很不舒服。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心理原因。在一间涂着白色涂料,照着白色日光灯的房间里,和年近八十的老母亲呆在一起,让你产生一种非常枯索的感觉。你觉得自己身上的阳刚之气正在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吸走。你感到浑身无力,软绵绵的。这样的情况发生两次。你就避免晚上去母亲那里了。你也不喜欢早上去。早上给你的感觉浮躁不安。心静不下来。好象要去干什么。其实没有任何事情要干。只有下午才让你感到心定。象碗里的一抔水。
母亲正在看电视。她喜欢看唱歌。她说得出许多歌手的名字。她说起她们的名字的时候是这样自然,感觉就象在说自己家的亲戚,或者,隔壁邻居。
某某人结婚了、某某人瘦了、某某人好久没有出来了。
她们的名字有一些我听到过。有一些根本不知道。
我漫应着。听过去好象我也和她们挺熟一样的。
我看着母亲。侧面的母亲。我想这是一个差点把我杀死的人。现在我却叫她母亲。而她花了几乎毕生的精力把我养育大。
“那天我已经躺在床上了,手术床上,你的爸爸跑进来,劝我。”
同时劝的还有那位妇产科医生。这座岛上赫赫有名的妇产科医生,将近有十年时间,这座岛上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是他接生的。同时也有好些的婴儿,因为他,胎死腹中。
“如果是个男孩呢?”他在一旁笑眯眯地说。
在这之前我的父母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如果是个男孩,那么那天我很有可能要被谋杀了。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
可是因为我的前面有一个姐姐,我没有惨遭毒手。
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我的姐姐。她因为她是一个女的于是就无意之中救了一个男的。一个姐姐救了一个弟弟,于不自觉中。
那么如果是一个哥哥呢?
他们或许会以为会生一个女的。
那个妇产科医生会不会就象当时把我命保住一样笑眯眯地说:“说不定是一个女的呢?”
他们三个人,在一家简陋的乡镇卫生院里,于玩笑中,轻言细语,就决定了我的生死。
如果我的母亲那天没有听从劝告,决定把我打掉,那么她就是杀死我的凶手。而我因为胎死腹中,没有生下来、长大,那么她其实也无所谓是杀死“我”的那个凶手了。
而她最后没有把我打掉,让我苟延残喘。生了下来,把我养大。她就成了我母亲。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血缘关系最近的人。
一个转念。从最凶狠的人,罪魁祸首到最亲近的人,母爱无疆。无缝衔接。连她也觉得非常自然。
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好象是在说一个故事。和我不相关的故事。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是她的受害者。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差点杀了我。
我那时已经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玩意。我已经着落在她的胎床中。她决定不流,那么“我”就存活下来,成了现在的“我”;她如果决定流,那么杀死的就是“我”,几十年前的那个我。
我看着她。我的母亲、弑子者(或者说差一点的弑子者)。
这么矛盾的身份无缝衔接在一个人、她身上。
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这有啥不对劲。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没感到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这件事情。我经常笑眯眯地想:我差点没了。
是的,在他们(我们)成人的想法里,没有生下来的,只不过是“没有了”。而不是死。而对那些后来生下来的人来说,那么这个真的应该说是杀死。
我看着她,我的母亲,这个差点把我杀死的人。我一点也没有怨她,更没有恨她。奇怪的是这件事情好象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现在庭院的光正在慢慢地淡下去,夜已经张开了他的嘴,准备把一切都不知不觉地慢慢地吞噬下去。
我想我该走了。我站起身来。现在母亲的脸上反射着对面电视的光亮,红绿蓝白,闪烁不停,一如她坐着的圈椅上的织物。
我听到了一条蜥蜴窸窸窣窣从青翠碧绿的枝叶间游过的声音。乡镇卫生院廉价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刷着白色涂料亮着苍白灯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