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之间
人的精神有三种境界:骆驼、狮子和婴儿。
第一境界骆驼,忍辱负重,被动地听命于别人或命运的安排;
第二境界狮子,把被动变成主动,由“你应该”到“我要”,一切由我主动争取,主动 负起人生责任;
第三境界婴儿,这是一种“我是”的状态,活在当下,享受现在的一切。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一个傍晚,醉得酡红的夕阳直勾勾地悬在西方,仍旧亮得逼眼,烫得近旁的霞淡如柳絮。就那一刻,我想起梵高的画作——《播种者》里面的那轮太阳,就好像参孙坚定“我是天选之人”时在囚牢的黑暗中所散发的光芒。
一、骆驼
参孙入狱前是为使命而活。
从上帝赐予神力开始,参孙以此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而他人生的唯一的意义与使命就来自上帝的指示——拯救以色列民族。此时的参孙把自我依托于上帝的使命之上,他所汲取的一切力量与自信都来自于“被选择”。当把自我托付给使命而不是把使命握在手里时,“我”就成为外物的附属,从此命运的风筝线就如游丝一般轻浮,难以避于祸端。
结果,受妻子欺骗的参孙神力全无,他双脚被铐,双眼被挖,囚禁于窒息阴暗、恶浊不堪的监牢里。曾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斗士,如今“懒散地躺着,蓬头垢面,好像到了人生绝境,再也没有留念,完全放弃了挣扎。”参孙痛感到“心头的创伤”,深受“灵魂的折磨”。失明使他陷入黑暗的深渊,而比身遭囚禁和双眼失明更可怕的是,他被残酷的现实拖入绝望的泥淖,任由自己被命运的水草死死纠缠拖入更深更冷的黑暗,“从光辉荣耀的绝顶,堕落到厄运的万丈深渊”。他人对命运的干预总是成为自我怀疑的源头,因为人性使然,我们最相信的始终只是自己。所以把自我的意义置于他人的选择之上就如同暗流汹涌的汪洋之上把船舵拱手相让,结局就是只能成为命运刀俎下的鱼肉。更何况洪荒一泻的时代从没有眷顾任何英雄,遭遇暗礁的斗士也会深陷自我怀疑与痛苦,悲剧是贯穿一生的命题。
被捕入狱,双目失明,有人说,参孙是弥尔顿自我的映射,是其本人人生荒谬悲剧的戏剧性写照,我深以为然。几乎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是善于留住天才的时代,群体性的无知与愚氓正如雪崩时的每一片雪花,口啸无辜实则手持屠刀。更何况在当今物欲横流的时代之下,资本操纵着天下棋局,天才的流产更显得稀松平常,而难得的怜悯甚至不及那朵花凋谢的时间。因此读参孙,使我将更大的同情与敬佩献祭于弥尔顿,无法不让人更感怀于弥尔顿其人心力与意志之坚定,更想探究其于乱世悲剧中巍然自立如苍松般遒劲的生活哲学。
时代无情,天才更是脆弱而易于夭折的。这或许是因为他们超于常人的敏感度以及预知力。他们探知这个世界的触角生得更柔软,延得更广,埋得更深。因此他们往往比常人更能够感知到周遭环境的变化,捕捉到自己思想的闪烁,以至于预知一个时代的暴风雨。但也因此,他们的寂寥更深,痛苦更深,绝望也更深。从上帝神力的赐予到一切被剥夺,参孙是绝望的,他为自己的困境感到绝望,为种族的复仇感到绝望,但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是命运的错误选择而感到绝望。因为此时的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整个民族与时代的倾覆,而自己则将背负这种如同精神枷锁的绝望接受来自永恒的制裁。这种痛苦不断于内里撕扯叫嚣,但又喑哑而难以宣之于口,故而参孙怀疑自己天选之子的崇高使命,放弃自己的精神信仰而沦为残忍现实的奴隶,在绝望中自我流放。
倘若止于流放,斗士只能成为悲剧中的一滴眼泪。但他没有。
二、狮子
觉醒的参孙是一头狮子,是青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飞扬,傲然踞守的狮子。
在关爱的父亲和背叛的妻子的探视下,又受大力士赫拉发的刺激,参孙终于确信自己的信仰,寻回迷失的自我,进行了自我身份的确认,至此开始了英雄式的觉醒与抗争。此时的参孙主动接过了上帝赐予的使命,他斩净了囚住内心的丛生荒草,终于由他人的选择走向自我的确认。我仿佛看到了梵高画作《播种者》中的那轮艳阳于书页间破跃而出,明亮炽热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烫穿画纸,在我的眼上灼出一个漆黑的洞来。从此以后,参孙的力量不再来自于上帝的确信,而来自于自我的确信。
是的,悲剧是人生的终极命题。但如何应对这种人生的虚无和荒谬?尼采的答案是悲到尽头方始乐。个人在悲剧中的毁灭正是生命意志的一种肯定,悲剧中的所有的悲往往体现出了生命之美和生命之坚韧。在与虚无的世界抗争的悲剧过程中,人会感受到内心的力量,这种抗争就是欢乐的来源,敢于抗争、敢于承受痛苦,这就是酒神精神的内核。我是天选之子,命定之人,我必将为我的信仰抗争到底,安宁的田园生活是匹夫的归宿而不是英雄的荣冢,奢靡的放荡生活是懦夫的金丝笼而不是斗士的角斗场,我将以炙热的生命作炭为天赋使命燃烧至最后一刻,抱着向死而生的决心向荒谬而虚无的现世人生开战!
“风物长宜放眼量”,生命不是简单的个体生命而是更广阔层次中的宇宙生命。个体生命的悲剧其实是永生宇宙生命快乐的一部分,也就是悲剧放到更大的尺度中是喜剧。个体之渺小譬如天地间一蜉蝣,然身量小不可格局小。大部分人类的悲剧皆源于明知“小我”却仍企图证明俗世的“大我”,把有限的生活当成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们样样要争,样样不满,然而他们为自己创造的物质环境恰恰成为囚禁自我的牢笼。物质的取得越多所筑的墙越高,以致最终巍巍而立,不见天日,困煞自己。囿于“小我”,才常为“有限”苦恼,苦于“有限”则易滋欲,欲起则无厌生,生而困于“相”,然“凡所有相,皆属虚妄”。只有当我们跳出眼前的“有限”,试着把自己放到更大的范畴之下才能明白终点不是终点,悲剧并非定局。
所以,悲剧的意义并不在于每一个不完满,而在于不完满所构成的更大的圆足。落幕时的一滴眼泪,是为了走出剧场,立于光下。
三、婴儿
参孙最后与腓力斯人同归于尽,以生命殉天命。他倒下的一刻,即是婴儿洪亮的啼哭破晓的时分。
尼采称婴儿是“我是”的状态,活在当下,享受当下的一切。尽管参孙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但是他正是在这一刻完成了生命的圆足。我愿把“我是”理解为生命轮回的起点与终点,无关活着与否,这是认清和满足自我,带着天命而来最后归于天命,是撇开一切冗杂后直指终点的决绝。
这种享受当下的一切并不是放纵欲望,纵情声色,而是木心所说的:“看清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知道却不以为然,心有所守固不为外物所移。这分坚守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天命,是我们不断碰壁,跌得头破血流也要找寻的纯粹的热爱与使命,是我们终所一生的追求与守护。
在完成天命的路上,我们正如暗夜下于风雪中踽踽独行的拾荒者,遍历奥德赛之路般的痛苦却又在刺骨的凛风中用皴裂的手拾起皑皑大雪下零星的柴火,但终将于跋涉的某个站点足以架起温暖的火堆,于撕裂漆黑的卷舐火舌中觅得细碎浮起又骤然相聚的微光,那是神性的召引,启示我们纯粹的坚守终将有一天如璀璨烟火,绽于天幕,俯视万家灯火,而我们就将成为烟火中的一豆光亮,永恒地凝望。
而要始终踏在旅程之上,则需要我们有“傲”,要有风骨和自我存留的精神高地。正如《天路历程》中耶稣基督所经过的浮华镇。无数人将会在生命的朝圣中溺毙于沿途的声色浮华,而我们所要追寻的必然超脱于红尘细浪之上。这种“傲”不是骄,不是自恃有所追求就搭建道德高地蔑视众生,而是一种孤独的坚守和执而破的透彻。
尼采曾在《敌基督者》中言:“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发现和点亮天赋的人往往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是刻意营造的氛围感,一方面来自于他们自身的超时代性,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人们对“异”的恐惧。即使千百年来包容差异的呼声不断,但这个社会的排异性仍旧显著。但其实所谓的正常不过是多数人为了寻求认同感划定的范畴,所以一旦有人超出这个范畴的界限就会被判定是不正常的异类,众人群起而攻之。由此可见,我们所认同的也许只是这个世界想让我们认同的,绝对的真理背后潜藏着群体性欺骗的危机。大部分人都志于将社会的异类剔除,习于用群体性的同化思想扼杀每一个特立独行的自由信仰者。也许是因为他们深知并恐惧着,一个坚持独立信仰并为之甘愿献身的人具有颠覆性的力量。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参孙的人生落幕,近观是悲剧,远观是喜剧。我们亦站在悲喜,近远之间,一路朝圣,一路求索,从骆驼蜕变为狮子,又从狮子回到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