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古丘墟 續

上到陽關之前。還有景區安排的路線要走:“先進了今人開設的陽關博物館。文物寥寥。建築粗惡。坐觀光車盤旋半里路。便看見烽燧殘壘一座。屹立於山頂。歷千年而不倒。其下有勒石數處。標明是陽關烽燧。季羨林先生的題字尤其醒目。再往旁邊開闊山地走幾步。望見其下的平整開闊地便是陽關故址。左手邊是蔥郁的綠洲。右手邊則是更為遼遠不見邊際的草地。這一方水土是歷史遺物豐厚的古董灘。如今已被圍欄保護起來。據說陽關關城遺跡在沙埋十米以下。一側的漢陽關道寬度可容十四輛馬車並駕。如今還是坦途如坻。透過沙塵。彷彿能看見當年大漢帝國統治下西域商旅的繁華。來來往往的高鼻深目虯髯崑崙各路人馬絡繹不絕。駝鈴聲叮噹塞途彌耳。 ”
“再往裡走。去拜謁玉門關。不知走多遠什麼方向。因為周邊都是同一片戈壁。看見門票售賣處。便是快到了。相對於陽關。這處遺址更方正。尚能逡巡入內。名為小方盤城。遺址只剩四面夯土牆。大約能容納數十名守卒。更遠處是草地灘途。還有河流。天高地遠。唯此獨尊。小坐片刻。疾風中似有言語。是戍守之人思歸不得的埋怨。以前給學生講‘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總以為四壁孤傲群山中。灘塗里兀立城池一座。孤守堅持。今日到過才知所說有誤。四面無山。山在目力所不見的更遠處。玉門關在高地。也可俯瞰周邊狀況。登臨此地。可誦太白詩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徵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惜未應閒。’可惜手中無烈酒。不能遙對詩人共盡一觴。
過去不遠便是漢長城遺址。一帶殘垣。居然連延久遠。偶有石碑。寂寥作證。在某處下車。能清晰看見以蘆葦桿和著夯土層疊而起的城牆。形如黑色威化餅乾。很難想象漢代邊民有多少人多大的勞動強度來建造維護這艱巨的工程。須知從蘭州來敦煌一路上看見鐵路的維護都是舉步維艱。打樁護欄都顯得人力不足。 ”
這幾處遺址可算是真正得以保留的舊物。而非今人任意修之毀之的假骨董。當然也許要拜偏遠閉塞之地利所賜。
巫鴻先生在考察了西方與中國各自對廢墟的理解與呈現之後做的一番概括非常有意思。雖然這幾處烽燧關塞不是什麼宮殿。但顯露出的氣韻相去無幾:
“與石質的西方古典廢墟或中世紀廢墟不同。這類中國宮殿遺跡不再顯示原來建築的壯麗:它們的木質結構已經消失不見。只有建築的夯土基址以‘荒蕪之墩’( mounds of rubble)的形式遺留下來。因此。‘丘’雖然指示著往昔建築的所在但不保存它的外觀。它所隱含的廢墟觀念基於‘消除’和‘抹去’( erasure)。經常是消失的木質結構所留下的‘空無’(void)引發了對往昔的哀傷。同樣重要的是。‘丘’除了指涉自然形成或人為造成的土墩以外還有另一種含義。中國最早的百科詞典《廣雅》說:‘丘。空也。’丘的這兩個含義--作為建築物的遺存和作為空的能指 (signifier)--一起建構起一種中國本土的廢墟概念。”
站在這些土堆面前。除了懷想當年的種種繁華或是紛亂。更多的東西的確是空無。是驗證時間威力的最佳證據。
巫鴻的這篇文章。還有想說的話。並最終把石濤的一系列懷古畫作當成這一想法的外化。首先他發現了一處反常:“既然廢墟的形象常常出現在懷古詩裡。在與詩歌具有密切關係的繪畫中也應受到類似的重視。出乎意料的是。在我檢查的從公元前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中葉的無數個案中。只有五六件作品描繪了荒廢頹敗的建築物。更為典型的情況是。即便藝術家本人在題詩裡描述了殘垣斷壁的景象。畫中的建築物也沒有絲毫坍損的痕跡。”
“同樣讓我吃驚的是。在二十世紀以前。中國人竟然沒有如李格爾( Alois Riegl)提倡的那樣。將古建築的破敗遺跡有意加以保存。如李氏所說。這種建築殘存凝聚了人造物的‘時間價值’(age value)。雖然中國不乏號稱建於古代的木構建築。但它們大多被反復修復甚至徹底重建。每次修復或重建都是為了重現建築物本來的輝煌。但也常常自由地融合了當下流行的建築和裝飾元素。”
在這方面最重要的例證便是歷代文士們為各種翻新古蹟寫下的連篇累牘詩文。比如范文正公的《岳陽樓記》:“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滕子京的重修高樓。是為自己的有效治理表功。是否恢復舊貌並不重要。
又比如明人楊廷和的《重修杜工部草堂記》:“成都草堂。唐杜工部舊居之地也。堂屢廢矣。輒新之者。重其人也。今日之舉。則巡撫都御史鐘公蕃倡其議。”開篇便明說屢廢屢修的目的並不是要保留那建築物。而是“重其人”。在這些士夫眼裡。建築物本身是無足輕重的。重要的是這些樓閣背後的人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