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文学
一开始我是不大愿意称她为母亲的.
旁的人, 没和我家熟到知根知底份上的只会夸赞我们母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聪明稳重识大体云云, 都是些片汤儿话,我从小就是被捧着的, 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只是虚伪的摆摆手装谦虚, 她倒是意外地对这些马屁很受用.
我曾经和她说, 咱俩一点都不像, 我是点燃了被投进湿柴火堆里的树枝.
没懂, 她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喝冷泡茶, 我蹲在她身边, 使劲盯着她露出半截的脚踝看.
球用没有, 我说, 手指点在她微凉的皮肤上, 顺着被骨头撑的凸起的地方打转, 白色短袜的边缘密密地匝进了一些粉红的不规则波浪.
是吗, 我倒没这么觉得, 她不肯让我多玩一会儿, 把脚又藏在藏青色的长裙下面, 安抚似地轻拍我肩膀, 示意我坐回她身边来吃绿豆汤. 那绿豆是她一大早起来亲自开小火慢慢熬的, 又甜又沙, 我老爹很爱喝, 端着碗坐在客厅看法治频道, 装的像个人样.
我醒得很早, 牵着狗起来围着别墅区跑了两圈, 又在院子里跟它扔飞盘玩, 偶尔朝屋里看两眼, 看我爹用手去拽她的胳膊, 等她听话地坐下来有凑过去靠在人家肩膀上, 狗子围着我打转, 我便不再看了, 站在栅栏边抽烟, 眼馋隔壁练八段锦的老头.
她是不是一个可悲的女人,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 最近一次想是三十秒前烟头快要烫到手的时候, 我尖叫了一声, 她推开门出来牵我的手, 但闻到那股呛人的烟味后又抽手走了, 走得很快, 这是她难得嫌弃我的场合, 我不懂事, 却觉得那一刻才好像真的是被女人生下来的孩子.
她很爱我, 但她却没有生下我.
这间偌大的别墅中住过很多人, 而我从来不是唯一的宠儿, 我当了大约十几年的二少爷, 保姆这么叫我, 司机这么叫我, 我爹叫我老二, 我身后还跟了两个弟弟, 最小的那个喜欢吃自己的鼻屎.
每个人都爱她, 他们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没再见过自己的亲娘老子, 于是便觉得爸爸的老婆就是亲妈, 我很侥幸地和亲娘一起生活过十年, 所以看起来总是比较叛逆, 不肯叫她妈妈, 也不爱喝她煮的绿豆汤.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三四年, 我大哥死了, 那时候我正在教室里证明相似三角形, 老师说你妈妈来了, 我背着书包跟在她身后穿过校园, 坐上开往医院的车.
别害怕, 她拉住我的手, 一片梧桐叶落在她的香奈儿套裙上.
我不太害怕, 我和大哥关系不差, 但也没好到我需要扒着病床哭嚎的程度. 我倒想问她害怕吗, 她最懂事最听话最优秀的养子被一辆卡车撞成碎片, 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我在学校看到新闻播报了, 我甚至比他们知道的还早.
她抱着我, 摸我的耳朵,我的脖子, 眼泪打在我的发旋上, 小声地和我说, 别怕, 别怕.
后来我三弟死了, 他很讨厌, 但可能那只是慢性病治疗的副作用. 我四弟也死了, 打破了当天殡仪馆最小死者年龄的纪录.
我第三次穿起黑西装, 她挽着我, 站在人群第一排, 再也没有像那样流过泪.
我爹老了很多, 当我的称呼从二少爷变成少爷时, 他站在楼梯口古怪地看着我, 他说, 畜生, 你满意了吧.
我还好, 我猜测是他不够满意, 四个儿子全死和只留下我一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选前者.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妈妈, 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前, 我说妈妈, 天气热了,做点绿豆汤喝吧. 她很惊喜, 忙点头说好, 给我夹了很多菜.
我爹气得扔了筷子, 回客厅看百家讲坛.
你要体谅他,她说.
那他为什么不体谅你? 我克制了音量, 他让你教养他和别人生的儿子, 他的无数情人打电话或者找上门来声称要把你踢出去, 他还要搂抱你,亲吻你, 他称你为独一无二的月亮. 真糟糕啊, 我算一个很不要脸的人, 但能让我被羞愧感包围的只有面对她时, 作为我爸的儿子, 作为持续吸食她心力的一个畜生.
你长大了, 她把洗好的葡萄递给我, 摸摸我的脑袋.
他们都离开了,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离开, 但我只能选择接受, 她把眼镜摘下来, 没有期待我的回答.
夜昙花又开了一次.
在我心上扎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