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现代性的初步想法
〔按:2019 Spring,碩一下学期写的,留有一种特定的语气。〕
引言、 本文的写作目的在于回应「落后、野蛮、低贱、肮脏、封建独裁等等」这些让我感到十分焦虑难过的指责。这些指责全部都牵涉到一个相当重要、包含多样意义的概念,那就是现代性(Modernity)。现代性的意思,可以理解成人类现代生活所具备的特色。生活牵涉到方方面面,例如:人际关系、情感态度、欲望想像、精神状况、行为举止、政治体制、经济结构等等。必须格外强调的是,现代性跟西方(普世)价值有多重重叠,这是认识现代性没办法回避的面向。本文便是借着回应上述的指责,尝试对现代性进行初步反思。全文架构如下:在第一节,从检视指责出发,我指出了指责的预设并用历史事实验证遂得到指责乃人为建构的定论。然后我再从再现分析和价值评估两个面向破解现代性的蛮横与执拗,带出重新认识自我-现代跟重视民众日常生活经验的观点。而第二节,借着探讨大家都是拥有西方成分的混杂体所衍伸出的一连串问题,普世价值的必要和挑战当下的普世价值变得关键,对于这两个看法,维系人类互动协作及警示现代性的危机分别提供了说服力。此外,第二节中段以民主为例部分说明了挑战现代性的可行性,后半部则文势稍转,用探讨语言暴力性的方式对普世价值的解构与建构提出疑虑,提出了持续性任务的想法。最后结语的部分是对持续性任务的更具体解释,还有着墨在对文化上落叶归根的渴望。
一、解构现代性 不文明、专制独裁与封建保守这些指责的出发点,往往在背后预设了「我」(相对于被贬斥的「你」)是现代的、文明的与进步的。换句话说,我才符合现代文明的处事风格,我所拥有的现代特色富含价值,你应该向我学习,我教你怎么在现代做人。仔细思量前述「我」的预设,可以归纳出几项认知,分别是:线性史观、文明阶序、西方中心和普世话语。线性史观的意思是,人类历史如直线般不断在进步,比较「我」与「你」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我」走在「你」的前头,享受着更安全、舒适和干净的生活。线性史观往往结合文明阶序的想像,既然我走在你的前头,我的文明当然是更加优越,于是不同的文明之间便形成阶序,由高至低,从高尚到落后。文明阶序的判断基准是以西方文明当作唯一参考,西方为现代的、文明的与进步的代名词,不仅走在人类历史的前端,还是所有非西方应该学习的榜样,西方价值即普世价值。 然而,前段的这些认知是否符合历史事实呢?此处简单检视「西方是现代的与文明的」这个观念[1]。如果西方等同文明,上帝要亚伯拉罕献祭其儿子、法国大革命公开断头行刑、比利时剁手国王与美军虐囚这些明显反文明、不人道的事情要怎么解释呢?摊开历史,当下人们的直观认知便难以坚持下去;现代既不现代,文明更非文明,恰恰是最进步的西方世界,掀起了殖民全球的血腥掠夺。事实如此,为何「西方是现代的与文明的」还能成立呢?「西方是现代的与文明的」这样的概念是人为建构的,见闻此处人们可能会反应:西方也有好的,符合现代文明指标的贡献,如果是针对宪政民主及言论自由来说,当然能够站得住脚呀!其实这样的回应往往强化了人为建构的观点,因为同意「西方是现代的与文明的」看法的人并没有否认西方也有不现代不文明的事迹,而是选择性地忽略,转向推崇西方其他的东西。顺道一提,现代文明是人为建构的,西方当然也是建构的,现在人们习惯的如欧美等于西方,有其历史演变的过程。坦白说,人为建构并不是一个需要感到难堪的特色,换个角度想,纸币不就是一张很难撕烂的纸吗?纸币(的功能)当然是人为建构,可是没有人因为用了纸币感到难堪呀!总之,指出西方—文明—现代—进步乃人为建构的连锁概念并非要纠结真假争论,而是既然是人为的,我们就该对其保持警惕;人为人为,人欲何为? 我们现在知道,看似具备绝对权威的傲慢指责,其实是经过有心人刻意渲染的。那么可以怎么回应这些指责呢?要破除现代性的噤咒(惟有西方有资格发声),可以从两方面入手,分别是考察再现(Representation)与评估价值。首先,「再 现」意思是对于事实的再次呈现,「再次」暗示了剪裁与加工。至于再现的目的,无法一概而论,但不可能没有目的(否则何必再现?)。考察再现,举一例来说,二战期间美军先是将日本妇女塑造成协助日本军国主义的帮凶,而后又在战争后期将其描绘成被日本父权封建遗毒压迫的受害者以正当化美军的行动(协助日本妇女争取自由)[2],如此落差的形象究竟是什么状况?倘若我们不考察再现,忽略现实的复杂,不去厘清美国媒体在呈现日本妇女形象上的暧昧转变、行为动机和战争实际状况,我们很容易恶人所恶,好人所好,以为自己的存在能够拯救他人,却没想到可能反而把人家的依靠给毁了。可以预见一种立即的质疑:你这样说,美式自由对日本妇女毫无意义吗?于是我们需要讨论另外一个方面,关于价值的评估。一种思想有没有价值必须考察它对应的环境条件。举例来说,代议民主在当下台湾有没有价值呢?台湾的存在现实是西方文化主导的混杂体,西方的代议民主制度当然会起作用,但是混杂体仍然不是西方,因此也存在副作用(反作用)。那么代议民主在明郑时期的承天府有没有价值呢?这就很难说了。同理,「民族国家」在现代法国堪用,不过对当下中国来说呢?一种思想的价值有其时间性与空间性[3],不同情境有不同的价值观念以及对于美好生活的不同想像。简而言之,价值无法普遍适应,总是会伴随评量标准与能否解决问题的疑虑。讨论到此,现代性的噤咒算是破除了,毫无疑问地,西方价值当然有价值,问题在于价值取决于情况,而我们足够了解台湾的情况吗(除了知道受西方影响至深以外)?比起以西方价值躁进地赋权启蒙众人(成为公民),更加重要的恐怕是对自我-现代的重新认识(为何是重新?因为拿着西方的放大镜检视/烧灼台湾人已持续太长时间),并从民众的日常生活经验中提炼意义与价值[4]。
二、挑战现代性 在上一节的最后,我们探讨了价值与环境条件的关系。当现代性被赋予价值的时候,注意其坐落的时空背景是十分重要的。现在,问题来了,除了西方,非西方哪一个不是受到西方影响的混杂体?现代民族国家范式、现代医疗体系、现代商业大楼建筑样款与专业英语教育等等,各式各样的混杂体既然都受到西方影响,为何还要追求因时因地制宜呢?价值倘若不普遍人们该依循什么以互动?普遍的价值,无论是谁提出的,所有人虚心接受,有利世界和平难道不好吗?这一连串的问题指出两个相当关键的观察。首先,价值无法普遍适应,但是人类社会却需要普世价值,因为多元的价值没有办法互相沟通,形成不了共同规则,便难以维系社会运作[5]。举例而言,土地所有权的概念必须具有普遍价值,否则讨论土地正义没有意义。再者,如此说来为什么西方价值不能是普世价值?原因很简单,普世价值化的西方价值正在失去价值与造成伤害。试问,民族国家框架面对全球规模的环境问题、核武问题与数据演算科技可有解法[6]?民族国家是在分化人们还是团结人们呢?追求tw主权国家dl能平复历经殖民冷战的东亚民众的历史伤痛吗[7]?而在个人层次上,西化自由的多元性交往实践与雷厉风行的性骚扰与性侵害防治矛盾并存,选择保守贞节究竟是食古不化还是聪明识大体[8]?尽管当下的现代性危机远远不只这些,我们却仍可以清楚意识到现行普世价值的不足。那么该怎么办?挑战现行版本的普世价值,而且必须从普遍规模加以挑战。 从普遍规模挑战普世价值,换句话说就是挑战现代性,挑战所有现代的、文明的与进步的谬赞。可是,要上哪儿寻找蕴含普遍意义的非西方价值呢?还记得的第一节谈到的人为建构吗?西方价值是人为建构,非西方普世价值肯定也会是人为建构,既是如此有没有可能非西方价值吸收西方价值却诠释成非西方的普世价值呢?这是有可能的,我称此为普世价值 1.0[9]。举个例子,直观上民主是西方的东西,中国没有,伊斯兰没有,以前的印度也没有,不过再仔细想民主的意思是什么?人民做主。直选总统,总统的权威来自人民,没错是民主。那么科举制度形成的官僚体系制约皇权算不算人民做主呢?可能马上会有人觉得,士大夫是人民,可是人民之间(士大夫与庶人)是不平等的,民主应该是人人平等。有趣的问题来了,如此说来古希腊的民主还是民主吗?从文化混杂体建构具有普遍规模的非西方价值是困难(这里的意思并不是说只有重新诠释西方价值这种方式,而是会有这个部分),却不该是问题,问题是寻找非西方普遍价值的动机与勇气。 思虑缜密的朋友估计意识到了:当下的普遍价值不行,于是我们扶持新的,可是新的普世价值如果也是暴力的该怎么办?因为当下的普世价值也曾经是那个「新的」阿!人们现在不也暴力地拿着自由民主的标准去敲打北韩吗?建构总是包含暴力与暴力的合理化。以捍卫多元价值之名对传统保守立场大肆嘲讽攻击算不算是暴力呢?有人或许会说,(保守的)他们不尊重(进步的)我们,违反人权难道不该让步吗?不过换个角度想,捍卫多元价值之中有无包括反多元价值?多元能不能容纳不多元?容忍能不能接受不容忍?这些批评当然还可以透过建构自圆其说,却也总是包含对暴力的重新诠释、非暴力化与合理正当化。挑战现代性,继续建构便意味着,理想乡永远不会在现世存在。不建构则(停留在某一版本的建构)意味着,有些暴力恐怕难以追究。而不建构并也不再依赖任何建构呢?那便不是人类了。乌托邦、世界和平、正义、天下大同、幸福快乐……这些大概不太可能全面实现,尽管是所有人的心愿。 还能做些什么?我想提倡一项持续性(只要人类继续存在)的任务,它囊括三个部分:挑战制衡建构、面对不确定性的谦和以及矛盾的主体。挑战制衡建构,接着上段所论,建构存在着暴力,为了厘清暴力,便需要对建构进行解构,但是仅有解构人们将无所凭恃,故而又需进行(新的)建构。在解构的同时把建构放在心上;在建构的同时把解构谨记在心,对各式各样(潜在)暴力的小心翼翼与调查行动,这就是挑战制衡建构的意义。面对不确定性的谦和,我相信的建构是绝无过失与暴力因子的吗?举凡台湾民族主义、自由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或无政府主义?不确定性的意思是,不绝对坚持我的立场与暴力无缘,因此能松开矜持,意识到摇摇欲坠的生命状态(precarious life)。因为面临着不确定与不舒服,于是不再动辄搬出无法妥协的真理震慑他人,既然我不一定对,对人对事应该虚心受评,谦和慈悲。最后,矛盾主体的讨论回到进行挑战制衡建构与谦和地面对不确定性的行为者──我。主体是需要自信的,而自信需要建立在某些(主观觉得)踏实的东西上,例如容貌、财富、人际、专长、信仰……等等。然而自信很容易膨胀成傲慢,这就没办法挑战制衡建构与谦和地面对不确定性。是以,自信是必要的,但不能只有自信,还需要自卑,享受踏实的同时认知到自己的不足,因此是矛盾的主体。简单来说,矛盾的主体指的是权衡阴阳,能包容自我的肯定与否定。
结语、不断问问题 这个持续性任务看起来是不是很抽象理想呢?感觉上是更多的不知道能做什么的虚无飘渺之感?或者,你那么能说,可不可以演练一下?其实持续性任务并不是深奥晦涩的概念,它的出发点异常简单,那就是不断问问题。在此以本文为例。本文第一节解构了现行普世的西方现代性,并主张自我-现代的重新认识以及提炼日常经验的意义与价值。第二节的部分则点出普世价值的必要性与当下普世价值的不足,因此须从普遍规模挑战现代性。然后,我们讨论了资源哪儿寻的困惑,最终揭示较为抽象、建构与解构间的持续任务。总结两节的内容,为了挑战现代性,我们需要追寻符合自身的认识与解释,提炼日常经验的价值并将之推广普遍。可是,这样就完整了吗?是否能感到心安理得了呢?还是有不少问题,比如寻找资源,除了重新诠释西方价值,还能做些什么?日常生活经验好抽象,可不可以举个实例?推广普遍,普遍规模的标准是什么?怎么推广[10]?假如无法普遍,注定是个特殊,特殊的角色又是什么呢?甚至关于持续性的任务,为什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超然态度,简直冷血啊?问题当然不只这些,不断问问题,这就是平 常可以做的事情。对于问题,部分我已经有些想法,部分则内心一片空白,但更大的部分是,我根本还没问出口。 不断问问题,作为本文的结束,却也指向新的开始。文末,我补充澄清一下关于持续性任务让人不爽的客观中立。坦白说,这是一个误会。挑战制衡建构、面对不确定性的谦和以及矛盾的主体是抽象理想不错,但我的思考并不是只有这个维度而已;用两个观察点的比喻来说,一方面从外部观察到建构与解构的变化,另一方面亦意识到自己身处其中,审时度势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至于为什么要跨维度思考呢?那自然是因为,在文化上我也想要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
注释与参考文献 [1] 虽然现代的跟文明的这两个概念时常混用,但其实还是有所区别。在本文的语境中两者并未刻意进行区分。详细差异,请参考宁应斌,〈所有现代都是文明现代〉,《现代性》代序,中坜:中央大学性/别研究室,2017。v-xvii。 [2] 这个例子是一篇学术论文的内容,请见Yoneyama, Lisa. “Liberation under Siege: U.S. Military Occupation and Japanese Women’s Enfranchisement.” American Quarterly, vol. 57 no. 3, 2005, pp.885-910. [3] 时间性与空间性是福泽谕吉的提法,不过他讨论的对象是智德。请参阅福泽谕吉,〈论智德的时间性与空间性〉,《文明论概略》第七章,北京:商务印图书馆,1959。页104-120。 [4] 民众生活的价值,受益于孙歌,〈东亚视角的认识论意义〉,《我们为什么要谈东亚》,北京:三联书店,2011。页17-48。 [5] 为了精简文章,此处普世价值必要性的论证显得有些单薄。关于较详细的厘清我写在了上学期的一篇期末报告中。 [6] 这三个大哉问是历史学家Yuval Noah Harari探讨民族国家与民族主义的缺陷所提出的,更多内容请见Harari, Yuval Noah (2018). “Nationalism”, 21 Lessons for the 21st Century. UK: Jonathan Cape. [7] 对于台湾国族主义的批评,请参考陈光兴,〈帝国之眼:「次」帝国与国族—国家的文化想像〉,《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7期,1994年7月,页149-222。 [8] 这段话是之前我从与一位 ons 的对话中发想的,她的原话是:「哇靠,这年头你们男生还敢约X!」 [9] 无法剥离意识形态的普遍价值,普遍与价值皆是冲突的场域,我称之为1.0。而能够剥离意识形态的普遍价值,我称之为普遍价值2.0。在普遍价值2.0中,不存在价值的冲突,譬如说假设民主是普遍价值,那么是否可能存在不限用户、模块化,能够包容不同民主观的普适性民主?然而2.0民主的核心又是什么?没有意识形态,该如何定义普遍价值?普遍价值2.0的层次意味着普遍价值的去政治化以及对人类本质的探寻。普遍价值2.0的设想当下缺乏研究资源,因为2.0的构思与人类不变之特色息息相关(否则无法声称普遍),而对于人类,特别是人类意识的研究,尚且不足找到能支撑普遍价值2.0的论据。因此,此一层次的普遍价值思考仍待日后相关学术领域的推进证明/证明失败。本文只讨论1.0层次的普世价值。 [10] 关于特殊的普遍化、普遍的特殊化,可参阅卡维波,〈「中国作为理论」之前〉,《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02期,2016年3月,页227-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