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与唐诗中的故乡
唐诗中的故乡,几乎是桃花源的无数侧面:
1.《桃花源记》中,桃花源外有一山,山只有狭窄的小口与外界相通。这是“绝境”形成并“与外人间隔”的前提,在此基础上才有了山内桃花源的安居乐业。
而唐诗中,诗人和家乡间永远存在阻隔,多体现为距离的遥远和重山的阻隔(有许多其他的变体)。如《次北固山下》中的“客路青山外”是山的阻隔,《除夜宿石头驿》中“万里未归人”是距离的遥远。
这一方面固然是强调了家乡的无法回归——家乡召唤人的回归,人却无从实现回归,两者形成了一种张力巨大的矛盾与悲剧,容纳了无数空间与时间下无数人难归的原因,并将“无法回归”的特点与故乡的关系上升到一种本体论的层面:“回不去的是故乡”。
但另一方面,这种阻隔也是故乡的愿望,故乡渴望与外界形成阻隔,实现自身的封闭和稳固。正如家宅的墙壁阻隔了内外,从而实现了自身的固定,保护了内部空间的人一样,唐诗中的故乡,也是通过阻隔实现自身的封闭,进而实现了对内部空间及其人事的保护,成为与外界截然相反的存在。如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二》),通过秦关和边塞,实现了塞外与秦中的分隔与两地景色的对比。
2.温暖、生机、安闲。
“桃花源”中没有桃花是难以想象的,但桃花却是在春日绽放,故“桃花源”这个名字似乎暗示了这里的时间永远是春天,温暖而充满生机。唐诗中的故乡,也是如此: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突出了故乡的温暖,“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杂诗三首·其二》)突出了故乡的生机,即使在冬天仍有梅花开放。
桃花源中的人安居乐业,怡然自乐,唐诗中的故乡也是一派安闲,“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杜牧《旅宿》)。
3.对立的外部世界。
两者的存在都有自身的对立面,并且对立面也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桃花源记》中的主体是渔人,并暗藏了整个晋朝人,他们都是为桃花源所排斥的尘世之人。并且相较于桃花源,这些人都生活在一种无定之中,艰难痛苦:苏轼在《鱼蛮子》中描写了真实的渔民生活,他们常年在江海上漂泊,生活借据。陶渊明所做之官都是低级的小官,他接触到的是底层百姓,认识的是真正的渔民生活,所以他所描写的渔人,应是在挣扎求生的底层百姓,而非士大夫幻想的隐逸之士。记中最后渔人去向太守汇报,并为桃花源所拒,也暗示了这一点。而暗藏的晋朝的时人,更是处在战火纷飞的时代,流离居所,生活没有保障。
唐诗中的主体则多是主人公,他们都是远离故土之人,多处在一种不定的颠沛中,如官职调任、赶考、戍边等。他们所处的环境是与故乡的温暖、生机截然相反的:“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中的寒冷,“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中的逼仄、死寂。
该如何理解二者的高度相似性?
沿着内外部世界的对立继续思考,答案呼之欲出——唐诗中的故乡,并非完全真实的故乡,而是诗人在面对痛苦现实时,希望能向自己的内心寻求桃花源,寻求慰籍,其载体则是经过记忆美化的故乡。因此,现实没有什么,故乡便有什么:现实颠沛,则故乡安稳;现实处在政治危机中,则故乡用阻隔提供保护;现实寒冷、死寂、艰难,则故乡温暖、充满生机、安闲;更深层的,还有现实的儒家的功名追求与故乡代表的归隐、自由(并不全是道家)。这一层从“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崔涂《春夕》)中可以得见,不归是因为需要争夺的功业,归则是无争的山水故乡。
还应该提出的是从现实到故乡的诱发条件——现实的简化。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提到,外部世界存在的消减会加强内心空间的价值。他又以雪举例,认为雪“轻而易举地就把外部世界化为乌有”,“对受庇护的存在来说,宇宙被表达和省略为一个词,雪”,家宅于是获得“内心空间的内敛和细腻”。
唐诗也通过这种外部的消减使主人公回归内心世界,引出、强化心中故乡的存在和价值。大致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旅店。旅店是对主人公所处的家乡外世界的消减,无论任何地方,塞外还是岭南,帝京还是沿海,都消减为一个只是暂时安身的房间。在这样的单一世界中,诗人得以脱离外界,向内心寻求丰富的存在和价值。如杜牧在《旅宿》中,因为旅馆只他一人而思旧事,凝情愫,梦故乡,思念家乡的“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
2.天气。除了雪以外,还有其他的天气:
①雨——李商隐《巴山夜雨》中,“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世界为雨所统一,诗人于是专注于屋内窗前,专注于内心与幻想的家乡。
②雾——宋之问《题大庾岭北驿》中,“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雾瘴环绕不辨四方,故而转向内心的家乡。
③露水、④月光——杜甫《月夜忆舍弟》中,“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世界在洁白的露水和月光中简化,诗人于是回归内心的故乡。
3.声音。听觉是对视觉的屏蔽,由此实现从外部世界向内心世界的逃逸,从身处环境向故乡的逃逸。唐诗中大致有两类,一类是音乐、钟鼓、自然界的声音,如杜甫《月夜忆舍弟》中“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思绪沉浸在鼓声、雁声中,而忽略视觉世界,沉溺于内心的乡情中;又如李白《春夜洛城闻笛》,则是通过笛声。另一类则是乡音,如“市井多通诸国货,乡音自是一方言。此中别有无归计,唯把归心付酒尊”(方干《怀桐江旧居》)。乡音使人摆脱视觉,摆脱现实的桎梏,在联想中回到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