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穿过的女人
深夜时分,四周寂静,所有的一切都进入了安眠,唯有何以还坐在电脑前,静静地思考着她的故事——《被穿过的女人》
“咚咚咚”,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何以有些诧异,谁会半夜三更来找她呢?
何以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有些憔悴的女人。凌乱的头发,俗气的家居服,还有那双露着脚指的拖鞋,似乎都在暗示着她刚刚从一场灾难中逃离出来。她的双眸有些发红,明显又哭过了。才几天不见而已,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何以忍不住发出感叹:
哦,我的白兰。
白兰咧了咧嘴,算是打过招呼。不等何以反应,她摇曳一闪,从门外跳了进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白兰抚着单人沙发的扶手,缓缓地陷了进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看何以,而是笔直地看向前方的白墙,好像她的未来在那儿似的。她的身体一直侧转着,这样何以就能直观地欣赏到她那好看的轮廓。
白兰到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开始恋爱到她结婚生子,她总能寻到各种理由来找何以。也许是因为何以从未表现出抱怨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她自认为作为女人的何以能深深地体会她的痛楚和不安。每次白兰到访,她都能毫无芥蒂地在何以面前打开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家常事,她的儿子出生、她和她老公之间新生的嫌隙,还有她的婆婆又开始滋生的事端。白兰总会热切地说个不停,像一台经年的发动机那样聒噪着,企图一股儿全扔进何以脑中。然而实际上,何以早就对这些了然于心。
“何以,你要帮帮我,我真的不想在这样下去了。我和家明怎么认识的你也知道,当初他是那么爱我、迁就我,甚至愿意为我去死,所以我才愿意嫁给他。现在我们结婚三年了,儿子也满了一岁。原本我以为,我们一家能这样永远幸福的活下去。可是现在呢,全被一个老太婆给毁了。我真想杀死她!”
白兰恶狠狠地说着,眼睛里冒出一团火。何以不知道,白兰和她婆婆的关系竟然已经到了鱼死网破、恨之入骨的地步。以前何以只是听她说过她和她婆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她婆婆喜欢在她老公家明那说她坏话,比如她婆婆爱乱翻她的衣服和化妆品等等,但像今天这样直白地说起她对她婆婆的恨,这还是第一次。何以不由的想到自己。她也有个儿子,她和她老公结婚也才四年,她也有个婆婆。儿子还没上幼儿园,还需要婆婆帮忙。每天早上婆婆会过来帮忙带孙子,还会连着打扫房子。晚上下班后何以一般会和婆婆一起吃饭,然后再把儿子带回来。对于这样的婆媳关系,何以觉得如果她再挑剔那就可能有些不近人情了。
“我和他说我闷的都快喘不过气来,他却说我只是闲得慌,让我多和他妈说说话。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上班!上班!大白天的,她妈就像条蛇,一直盯着我。快把我给憋死了。”白兰继续说着,浑然不知何以的思绪早就飘向了别处。
何以想起上次她和婆婆坐在车里的对话。在那个狭窄憋屈的空间里,她们似乎说了很多。何以记得婆婆说起了隔壁阿姨抠门的荒唐事。中秋节那天,隔壁阿姨只做了青菜、白灼虾和腌菜来庆祝团圆。“这种菜怎么吃的下去呢。虽然她的儿子在非洲,但是她儿媳还在呀。每天都是一荤一素一腌菜,真不知道她儿媳是怎么和她过日子的。”婆婆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在看何以。何以笑得有些客气。待婆婆说完,何以也有来有往地说起了她的单位同事,同事小孩刚满半岁,最近几天发现又怀了二胎。总之,都是别人的事。对于她们自身,何以和婆婆都默契地知字不言,仿佛只要在别人的事上达成观点一致,她们就是关系亲密的朋友,就是友爱的亲人。这种单薄而脆弱的方式在何以看来是十分有效的。至少,她们不是敌人。
不知什么时候,白兰停止了说话。她的身体突然颤抖了起来,像个筛子。虽然她的双手捂着脸,但是从她那小声压抑地啜泣声和那不断地从手指缝里滴落下来的水珠,何以知道,白兰已经在哭了。对于白兰的哭,何以有些不知所措。白兰到访了这么多次,说了那么多话,可是哭,却还是第一次。
白兰的哭声由开始的轻微啜泣慢慢地变大,转而成了哭嚎。何以有些担忧。她的儿子正在隔壁屋里睡觉,白兰哭的这样大声,会不会将他吵醒呢?
白兰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她一直哭一直哭,悲哀的哭声似乎在一遍遍地乞求着何以的帮助。何以被缠得有些心烦,她一边担心着儿子的睡眠状况,一边思考着如何回答白兰。白兰的泪珠一点一点地在地板上汇聚融合,渐渐地汇成了一条溪流。而这条溪流却又十分胆大,遇到什么就淹没什么,甚至开始吞噬何以的双脚。冰凉的夜里,何以冷得差点叫出了声。
闹钟响起的时候,何以的老公闵公侯睡得还很沉。昨夜入睡晚,加之儿子半夜翻来覆去,何以起身的时候眼皮子仍耷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仿似有千斤重。何以一醒,儿子也跟着醒了,而儿子一醒,何以的头脑便逐渐光亮清明了。何以忙着自己穿衣洗漱,又忙着给儿子穿衣洗漱,直到婆婆八点准时到来,她才能从忙乱中抽身,继而匆匆赶去上班。走得时候何以照例透着缝隙看了房间一眼,闵公侯仍旧四仰八叉地躺着,鼻孔朝着天花板,岿然不动。
在去上班的路上,何以思考着白兰的问题,但是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突然又对红绿灯起了兴趣。从家到单位,距离十公里路,花费二十五分钟。在这二十五分钟里,会碰上十二个红绿灯。何以认真揣摩着这十二个红绿灯。何以想,我无法确定第一个红绿灯是什么状况。撇去路况和速度的考虑,假使它是红灯,那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被等待。但其实这也不全然算是一件坏事。因为也许就在这等待的一会儿,剩下的十一个红绿灯都将可能由红灯变成绿灯,那么,我就可以踩着油门冲刺着穿过它们,而无需再次体验被等待的感觉。但也有可能,接下来的都会是红灯,而且恰恰,都是红灯。何以认识到,这十二个红绿灯之间似乎存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每个红绿灯表面上互不相干独立存在但实际上却又紧密联系着。出于这一想法,对于红灯绿灯何以不觉得是回事了。甚至现在,在红灯短暂的停歇时刻里她开始享受起来。怎么说呢,也许这样的时刻会让人有种类似宿命论的悲哀感,而何以向来都不愿主动抉择。
午休的时候,何以修改了小说中的部分内容。她把修改的部分通过微信发给了闵公侯,期待着他的回复。
很快,闵公侯就给了回复:眼界不宽。
何以有些失望。虽然从她开始写小说起,闵公侯就一直是这种惜字如金的态度,但是她还是有些难过。在她长久的幻想里,作为她丈夫的闵公侯是支持她鼓励她的。他是她忠实并且热忱的读者,甚至于他能欣赏她每个词汇后的考量和抉择。但实际上何以清楚地知道,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何以甚至怀疑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写的小说。去年十月份,闵公侯订阅了《三联周刊》杂志。对于那份杂志,他可从来不是这种态度。所以这么说来,对于她写的小说,闵公侯并不是支持的吧。否则,他怎么会捧着他的《三联周刊》抟心揖志,而对她的小说嗤之以鼻,表示拒绝呢?何以尤为记得闵公侯说过的那句话:不要污了我的眼睛。
下班回来很久,何以终于又有了自己的时间。她在电脑前慢吞吞地敲着字并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今夜能够安静些。
“砰砰砰”,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何以不打算理会,继续敲着字。
“砰砰砰”,门外的人仍在执拗地敲着,似乎以此表明一种决心:如果不开门,他会一直敲下去。
何以担心儿子的睡眠,于是妥协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不是白兰,而是家明。
“何以,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吧!”家明怒气冲冲地钻进了何以家里,环顾了一周后,径直往前,在白兰曾经坐过的那张单人沙发椅上坐下。何以发现,婚后的家明似乎步入了中年男人的队伍——发际线上升,身材发福。除了这些,何以还注意到了他那根根分明的胡子。它们乱七八糟地在他嘴巴周围生长着,好像围起了一圈黑色篱笆。家明敞开双腿坐着,这是他工作不多久后形成的习惯。有可能是因为发福后小腹有些便便,这样坐会比较轻松些。透过白衬衣,何以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些白花花的皱褶。倏忽间,她想起了白兰告诉她的关于家明的一件小事。白兰说:“他甚至三天才换一条内裤。”
“何以,你看你把白兰改成了什么样子!我受不了了!我跟你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和她离婚!”家明突地站起来,左手中指指着何以,大声说道。
“白兰她怎么了?”何以惊问道。
“怎么了?你不知道!这一切不就是你捣的鬼吗?今天,就为了儿子拉屎擦屁股的事,白兰就要和我吵架,还说我妈这样那样。我说了她几句,她竟然就开始砸东西,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看着她砸东西的凶狠样,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曾经的白兰会变成这样!以前那个温顺可爱的女孩哪里去了,现在在我家里的那个巫婆又是谁?何以,你到底说了什么鬼话蛊惑了我的白兰。还是你把白兰换了,现在这一个不是她对不对?”
何以摇摇头,说道:“不,她就是白兰。”
犹豫了一会儿,何以又说道:“你们的问题,我会再想想看。我尽量帮你们。”
何以坐下来继续敲字。很快,家明还没来得及再次张口,就迅速瘪了,然后消失了。
何以尽量维持着白兰和家明的关系。何以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特别,和她单位同事的情况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之间的矛盾根本没有那么尖锐。但是白天上班的时候何以听说了一件事,这件事又让何以产生了疑惑:或许是她小看了白兰和家明之间的矛盾?
那是何以的另一个单位同事。昨晚上从十二楼跳下,死了。传闻是因为抑郁症。何以回想起那个同事的样貌以及她和她之间少有的闲聊。何以记得,自己产后上班的第一天,那个同事曾在卫生间里热络地和她聊天。
她问何以:“宝宝好带吗?”
“还好。挺乖的。”
“你上班的时候家里谁帮忙带呢?”
“我婆婆。”
“哦,挺好。我的俩个小孩也是婆婆帮忙带的。否则,我哪里顾得来呢?”
在这一段对话里,何以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甚至于在她们之后的闲聊中,何以也没有发现她同事的婆婆在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是,她的同事确实就是因为婆婆而自杀的,对于这个事实,何以相当肯定。
晚上八点,何以借着上厕所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吧哒吧哒地码字。这一天太忙,她几乎都没有自己的时间。然而没一会儿,有人敲门了。
是儿子。这几天,何以的儿子似乎总喜欢哭。何以抱起儿子回到客厅,却发现闵公侯半闭着眼睛,身体弯成一个问号,像泥鳅那样窝在沙发里小睡着。
何以推了推他,他不耐烦地醒来。
何以说道:“看看我新修改的部分。”
闵公侯半睁开着的眼睛又重新闭上,懒洋洋地说道:“好。不过你得带儿子。”
何以答应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闵公侯之间就有了个不明文约定。下班回来到晚上八点,由何以带儿子。八点到八点半,由闵公侯带着儿子看动画或者识字。现在才八点一刻,何以的时间还没到,但是何以还是答应了。她太想让闵公侯看看了。
“不明所以。”闵公侯扫了一眼,翻身继续小睡去了。
晚上十一点,何以终于又有了自己的时间。关于白兰和家明的关系,她已经处理好了。然而还没等她交待完后续,门外“哐哐哐”地便响起了震天般地敲门声。隔壁房间的儿子马上哭了起来,何以安抚了好一阵。
这期间,敲门声仍旧响个不停。
何以开门。门外是个老太。
“阿……”还没等何以说完,门外的老太就“哇”地哭嚎了起来。
何以连忙引她进屋。老太的脸早就哭得变形了,额头上、下巴处爬满了水沟,水沟映衬着灯光,滑腻腻地,何以分不清沟里的那些是眼泪还是鼻涕。
何以等着她平静下来。良久,老太终于吸了一口长气,说道:“何以,你不能这样搬弄是非啊。我家家明是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以前哪,他可孝顺我了,什么好的美的都往我这里捎。可是你看现在,自从找了你,他就着了魔了。我的话他不听,尽听那个女人的鬼话。现在他还嫌弃我,要把我赶回乡下去。那是我拿出棺材本买的房子呀!那是我生的儿子呀!””
老太一手抚着膝盖,一手扬起又落下,有节奏地哭嚎着。尖锐的哭声就像衰老了的斑鸠。这样的泼妇阵仗,何以早就见识过了。
“阿姨,你别哭了。你想想,其实这样安排不是挺好的嘛,像您这种年纪,就不应该太过于操心劳累了。你说你在乡下自在过着日子,儿子儿媳抽空就带孙子回来看您,不是挺好的嘛。所以说嘛,您就……”
后面的话何以咽回了肚。因为她发现老太一直在看她,像条蛇那样。那种阴冷的眼神,使她想到了悬在头顶的锥子。何以抬头往上看,她又妥协了。
白天上班的时候,何以总是走神。闵公侯打来电话,说他晚上要和兄弟聚餐。何以“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因为这意味着从下班到晚上11点,她都不会拥有自己的时间。
吃完晚饭后,何以和儿子一起玩积木游戏,婆婆在一旁躺着玩手机,看来她也有些累了。
终于到了晚上十一点。儿子照旧睡了。何以坐在电脑前修改故事。写着写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头可怜的驴子,除了原地转圈,还要迎接无数道从空而降地狠厉的鞭子。而面对这一切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徒劳地左躲右闪。白兰,家明,老太,都来找了她,她该怎么恰如其分地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呢,或者至少,让他们平息点,不再因为这些事来缠扰她吧。
“咚咚咚”“砰砰砰”“哐哐哐”,门外响起了三种不同的敲门声,像是红绿灯似的接连交替着。何以惊得跳了起来。然而还没等她完全打开门,三个面目全非的人就突然冲了进来。她分不清谁是谁,也来不及问谁是谁。因为没等一会儿,他们就拽着她的手,将她推进房间,摁在了电脑前。何以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挣扎着,拳脚用力,但很快都被制服了。那三个面目全非的人发了狂,它们一边叫喊着“这就是你写的东西”、“你看看你把我们改成了什么样子”、“我要让你尝尝这种滋味”,一边从电脑屏幕下取下偌大的铅字往何以的嘴巴里塞。何以痛的呜呜地哭了起来,但是它们全无要饶恕她的意思,反而加大动作继续塞着、塞着,直到最后一个铅字从电脑屏幕上消失。暴行停止了。它们消失了?何以难过地想着,却不觉肚子早就被那些铅字挤塞的变了形。何以的胸腔急剧地收缩着,她感到五脏六腑里涌出了一口气 。
“哇”的一声,何以吐了出来。
闵公侯聚餐回来已是半夜。何以一直在客厅等着把小说拿给他看。也许是喝醉了,闵公侯看小说的时候露出了一种微醺的表情。这种微醺的表情使何以产生了一种错觉。何以心里因此有种说不出的欣喜。
“林无静树,川无停流。”
这是闵公侯看后留给何以的话。何以琢磨不透他说的这句话具体是指什么意思。是嘉奖还是贬损?
深夜时分,儿子突然哭了起来。原本睡意朦胧的何以在安抚了儿子之后了无睡意。四周寂静,所有的一切都进入了安眠,闵公侯睡了,儿子睡了,白兰和家明也睡了,唯有何以还醒着。在这无边的黑夜里,何以大张着双眼,似乎在等待那种感觉,那种被穿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