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行(七)夏特古道:被雪水滋养的山林
昭苏美食城很有美食城的模样,宽阔的街道两旁全是色彩鲜艳的食铺,食铺都为简单的平房小间,绝无高楼的压抑,街道上干净整洁,绿化很好。因为时间仓促,我们只进了简单的午餐。
前往夏特古道的路依然在开阔的原野上,不同的是少却了雄伟连绵的山,山在极其遥远的天边。其实这种景象可以代表新疆的总风貌:路两侧是开阔无垠的原野,飘着千姿百态的云朵的蓝天像一个巨大的蓝色盖子,从这边的地之角无限高远地拱起来,再罩到那边的地之角上,实现了一个完全的半圆的历程,而衔接这个蓝色的半圆和如巨大的半圆切面的大地的是一圈连山,山是天与地的不折不扣的青项圈。
我们就是在这么一个立体的半圆里沿着某条似乎永远居于中间的半径飞驰。此刻道路以外的无可丈量的原野上出现了极其丰茂的牧场,上面缀满马、牛、羊,不同于昨天公路边的柔绿牧场的是,这儿不仅牛马成群、绿茵如毯,还水流潺潺、树丛密布,是一个润泽的富饶绿地。
怎么前面的车不停呢?我纳闷。
小强,这里好美!我左边瞧瞧,右边瞧瞧,说。夏特古道有那么美吗?
比这儿美多了!小强说。
不能停车么?我放弃了委婉,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要赶路,夏特古道还远着呢,今天的时间很紧张。
呃……确实是,现在都四五点钟啦,可是……
我们晚上回来还走这条路么?
走这条路。本来今晚要住蒙古包的,你们不是有一批人说不适应吗?今晚就要原路倒回昭苏睡觉。
哦,这样……
哈哈哈,我放了心,马上跟阿曹说:回来的时候我们刚好调过来了,你看我这边的,我看你那边的。
是啊,这里好美!阿曹喜滋滋地答。
夏特古道有那么好看吗?怎么也不至于好看到八九点钟我们还舍不得走吧?乍听这名字就古怪,古道?唔,像给年近古稀的老男人取的名字……太阳十点才落,这一片润泽富饶的绿与仿佛聚集了全天下的牛羊的地方应该会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地等侯我们……我心内暗想。
车子绕进了山,山侧有一条并不十分宽大的奔腾的河流,汹涌着乳白泛蓝的波浪哗啦哗啦向前,在新疆还没见过生命力这么旺盛的水流!
这是高山雪水融化而成的河流。小强说。
哦。我麻木地应道。高山雪水不是晶莹透亮的么?跟上午昭苏山谷中的雪化水相比,这浑浊得多的乳白泛蓝的液体就是高山雪水所化?我很有点不以为然。
在古道大门外留了几张集体照,我们重新爬上了车。
就一个山林。进山后我判断。
一个相当险峻的山林。走了一阵子后我调整印象。
车子开始像遇到了猛兽的甲虫一般在缓缓爬行,一边扭着身子、抖着细足,触须乱闪。这条路不仅没修好,而且根本无法修,太陡峭、变化太大、转折太多,黑泥与石块凹凸混合着。小强又打开了他的汽车音乐,这个充满野性、激情又孩子气的年轻人,似乎他对音乐的理解就是一群精力过剩的蝌蚪在蹦来跳去地宣泄、透支生命的活力——他播放的全是节奏强劲声音短促而奔放的混和音。小强配合着他的甲虫他的音乐,扭着着他的身子晃着他的脑袋,自豪、英勇、快乐地颠簸着“越野”,时不时吹一句:就我们的车能进来,越野车,嘿,这就是越野车!四辆车里就我的车最宽敞,底盘最高,嘿嘿,开着舒服!
这条路好险!大车肯定进不来。好像见到有人步行进山的。刘老大说。
它们肯定进不来啦!呵呵,步行进山!好长的路呢!一整天都走它不完!他走不了多久,就得掉头啦!小强嗤嗤笑着哼哼道。
夏特古道是丝绸之路吧?老大问。
对,唐代有名的丝绸之路,历代重要的军事重地,那时候人们都是骑着骆驼和马走这条路的。知道吧?曾经有一个很厉害的女人,一辈子就在这条路上度过了!
为什么?
她是当时商队最出名的保镖呀!
……
古道,不是年近古稀的老男人的名字,古道,它有女人的故事,不仅有女人的故事,它还满山苍翠的古树,遍地肥美的牧草鲜艳的野花,它有潺潺的溪流,宽阔的浅滩,有如诗似梦的树丛,马儿随意行止,吃草、饮水……
刚才不喜欢的那条汹涌的雪水河,现在很讨人喜欢了:它不再在满是尘灰的只见苍黄的土石的大路旁,它隐隐奔流在树丛、沙石、野草野花丛中,那种混合着乳白的蓝如玉石般温润冰凉。
我们在一个山谷中全停了下来,扑进了溪旁的野花丛中,我用着阿曹的相机,然后用着阿谭的相机,模特们在我的镜头前千姿百态地展现着她们的风姿和笑脸,然后就是我来当模特……
这里有个大洞!我喊起来。
这是什么洞呢?我在洞口瞄来瞄去。老鼠洞没那么大,它简直有轮胎那么粗,那斜插入地的弧形像一个弯曲的大烟囱。
没人理我,这些美女们,全臭美地搔首弄姿去了!我的摄影师正拿黑黑的大镜头对着我转来转去……
哈哈,我也来搔那么一搔吧!我忘记了野花丛中的烟囱,一屁股坐到地上,躺倒在明艳鲜美的芳草丛里……
上车后我马上又想起了那截烟囱。
小强,我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洞,像老鼠洞,但大得多。那是什么?
旱獭洞,这里很多旱獭。见过旱獭没有?
没呢。
我们来仔细找找,这里很多的呢!小强马上兴致勃勃地说,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开始发出古怪的咕哝:去哪里了?到底躲哪里啦,啊?那亲密的样子好像他跟旱獭生活过甚至住过睡过很长一段时间似的。
哈哈!看到了,看到了!
那家伙好机灵,还没来得及让人瞧清楚就一溜烟不见了。
还有的,还有的,不用着急。小强说。看到没有,到处都是旱獭洞呢!
没错,在野花丛中,在碧草地上,在周围光溜溜的泥巴团中,到处都是地道口。
哈哈!还有的!果然没错!它正在我窗外的山坡上!显然是个比较贪玩的家伙,离家太远啦,听到我们的声音后正在一颠一颠地往家赶呢!哈哈,这小家伙远不如兔子敏捷,肯定比兔子贪嘴,这不,这胖乎乎圆溜溜的身子越上半天也没能越多远,但其憨态可掬之状确实是兔子远不能比的。要是女儿看到了它这撅着滚圆的屁股一蹦一蹦的样子,肯定抓狂似的捏着嗓子叫:好可爱哟!好可爱哟!我要在家里养一只!
家里没条件。我会断然说。
啊,嗯,我就是要养嘛!哎呀,真的好可爱哟!我一定要养!她撒娇。
会养死掉的。我说。
不行!就是不行!我就要养!就要养!她开始嚷嚷着耍赖。
……
车子继续在满是滚落的石头的山坡下行走,我们已经走出了野花地,转过了浅滩,开过了砌在雪水河上面的小石桥,来到一个开阔的山谷。山谷的右边是开阔的平地,左边是覆着浅浅的青草的裸露着沙石的长长的恍如高台的山坡,老鹰在高台上方的蓝天下飞翔。这道青色的长山坡上,到处滚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洁净地泛着阳光黄的石块静静卧在开满小黄花的草地上,竟然有一种纯净明亮的艺术美。
很快,我们来到了不可再行车的地带,也是夏特古道最深入的地段,是旅游局为游客们设置的最后一个歇脚的地方:小停车场,小马厩,漆着天蓝色屋顶的小平房,整齐的蒙古包,公共厕所。过了这里,一切只能靠两条腿。
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整,因为不在此处住宿,我们所能用的时间只能剩下一个半小时。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我们走到哪儿算哪儿,再深入就不行啦!
我们接着做的无非是这样一件事:在一个开阔的高山深谷中穿行。
对,高山深谷。高山的上部都是裸露的山石,中下部密生着葱郁的松树林和杉树林,谷地上是野花缀满草尖的仿佛满地星星的绿地,绿地上坐满了丛生的树,那是实实在在的坐,是一屁股坐下来不走的坐,是坐下后就不想再挪窝的坐。是啊,干嘛坐下来了还要走呢,干嘛要想挪窝呢,它们可是真正的主人啊,是打算一辈子坐在这儿不走的主人啊,是就算倒了朽了也死于斯烂于斯的主人啊。
想看看它们的坐姿吗?
呣,首先是坐得彻底,所谓的彻底是屁股全面接触地面,没有一寸偏离的地方——它们是从泥土里伸出枝条,撑开了草丛把青草拨一边去的大模大样地坐。
其次,它们是极其感性的性情中树:要么独来独往,谁也不粘不连,悠然潇然于草丛间;要么三五成群,不管是否同宗,投契就在一起,是哥们姐们就彼此嘻嘻哈哈东倒西歪地靠成一堆;要么目中无人地做个情圣,与伴侣相依相拥沉醉在世间惟我俩存在的境界;要么勇敢地做自己,做赖皮——霸在路中间,趴在草丛里,半躺在星星花上,披袍戴纱或者光着身子……
最后是自信轻松欢乐自得地坐,它们是让人见了就快活的树!它们的坐姿如此充满着欢欣,它们的润泽的鲜绿如此浸透着灵气,它们让人觉得,做一棵树是多么自豪多么美的一件事啊!它们让我们觉得,做一群能欣赏它们的人是多么幸运快乐的一件事啊!
知道这些树和花草为什么如此快乐吗?知道它们生命的热情源于何处吗?
嗯,抬头看看吧!只要你一抬头,就马上明了生命鲜活的秘密!
是的,那是木扎特冰川!
那个静谧在前方苍翠的峡谷之上的是木扎特冰川!
那远方空中的仿佛是结了霜的缄默的唇的是木扎特冰川!
木扎特冰川,夏日的阳光吻化了它的唇,吻暖了它的心,吻热了它的血流,它化成了淙淙的水流奔下天来,奔下山来,奔到谷地上来了!
前方谷地中的大片沙石不就是它的河滩么?那横铺在滩上然后分几股奔流过来的乳白泛蓝的不就是它的欢乐么?脚下这润泽的花草、身旁这鲜绿的树木,不就是它的笑容么?我们拍照的那片野花边的碧溪不就是它么?我们进山时奔涌着旺盛活力的水流不就是它么?或许,令我心动无限的那个水草丰茂的路边牧场,也有它的踪影……
在树间草间花间漫步,在冰凉的沙石遍地的水流中前行,在木扎特冰川冰冷的唇边嬉闹、欢笑……我们,拥有了非常轻松美妙的“一个半小时”,当然,我爱树,我跟阿曹想着各种法子跟树亲近……
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们走了那么远!不是步行了那么远,是车行了那么远!好像无论小强怎么努力,我们还是留在夏特古道,怎么都出不来!这当然正合我意。我早忘了那个路边的牛羊成群的牧场了,就只贪恋这怎么都走不出的山林,这满山满地的茂密古树,这满山满野的鲜美花草,这随处出没旱獭的像大地的鼻孔的洞穴,这哗哗作响的时隐时现的积雪融成的河流,这一阵阳光一阵急雨的莫测的天……
靠近山口的时候,车一拐弯,雨停了,阳光从山尖上猛地探出脑袋!
小强!停车!我们全部大喊!
小强嘎地一声,猛地把车刹住了,我,老大,阿曹冲了下来。
这是我在新疆见过的最美的夕阳。
这是我在新疆见过的最美的山坡。
这是我在新疆见过的最美的野花!
那是被雨水淋浴过的野花!
那是被雨后阳光热烈亲吻着的野花!
那是山风牵着阳光的手指轻轻抚摸的野花……
终于离开了古道,我们开始在满山野反射着橙色阳光的归途中奔驰,当然牛羊不等我,它们早归家了,小强说的火烧云也没出现,我们可是见证了太阳下山的全过程的,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只有骆驼草在伸着无数的手指指向天穹。
回到昭苏美食街进晚餐,晚上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