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
写作练习 20年10月存档
郑若愚再次见到吕文昕,已经是十五年后的事了。
那天晚上郑若愚在学校附近的小宾馆里开了间房。到了半夜,隔壁的叫声逐渐香艳,就算把耳机声音调到最大还是盖不住。他用力地锤了几下墙,但只获得了短暂的清净,随后隔壁的男女愈加肆无忌惮,还伴随着嘲弄似的笑声。显然,郑若愚的举动激起了他们的表演欲。
算了,一百多的价钱还要求什么隔音啊。郑若愚忽然泄了气,意识到这场耳机与人声的对抗赛毫无意义。凌晨两点钟,他与那对男女都未眠。而且听这阵势,郑若愚一时半会也睡不了觉。他心里一阵烦闷,索性裹上大衣出门走走。
这个点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何况学校在郊区,就更冷了。街道空旷,路灯也亮得七零八落;刀子一般的风割在他脸上,让郑若愚徒生出几分没由来的寂寞。前面有一片暧昧的粉紫色灯光,他听朋友们讲过无数发生在那里的韵事。在这一排低矮的民房里,高脚椅上坐着许多打扮相似的女人,大方地展示自己丝袜下包裹的双腿。郑若愚看不清她们的脸,玻璃门上的磨砂纸只映出了粗糙的轮廓。
但他不想进去,他觉得那里的女人们都跟磨砂纸一样粗糙。她们无法排解他的寂寞。
粉紫色灯光的尽头有束很冷的灯光,冷的刺眼。那是个小卖部。小卖部只有一个灯泡,直直地悬在那个女人的头顶上。她对着郑若愚打了个哈欠,没说话,眉宇之间充满打量。郑若愚总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即使她明明长着一张令人过目即忘掉的脸。他觉得自己必须买点什么,所以胡乱地指了包烟,尽管他不会抽。
“七十。”女人看着他,笑了出来。
郑若愚扫了二维码。她的笑让他立即意识到,她看出来了。就着灯光,他仔细观察她的脸。郑若愚猜不出她的年龄,二十,还是三十?厚重的妆把她整个人都埋起来了,只剩下煞白的皮肤和红红的唇。她这副模样,出现在那片粉紫色灯光里才算正常。
“学生?”她抹平了粘着二维码的发皱胶带。两人的指尖有一瞬的接触,很凉。
“嗯。”
“这么晚还在外面,没有门禁吗?”
“我住宾馆。”
女人又笑了,她笑的时候鱼尾纹会浮出来,“这话像是个邀请。”
“如果是个邀请的话,那我不应该来这里。”郑若愚明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会听过什么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但还是解释了他为了不让键盘声吵到舍友睡觉,自己带着电脑来宾馆打比赛。在这样冷的夜里,他觉得她懂。
“这个开房理由可真稀奇。”女人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瓶汽水,插好吸管喝了起来。
“住我隔壁那间的开房理由可不稀奇,不然我也不会这个点跑出来。”
“来一瓶?两块。”女人注意到他停在玻璃瓶上的视线。
郑若愚摇头,“你不嫌凉吗?”
她又大大地吸了一口,“你是江苏人吗?听着有点江淮口音。”
“盐城。”
“盐城的冬天太冷了,我不喜欢。”
“是的。你去过那?”
“没有。”
“你是哪儿人?”
“北京。”
“好。”这次轮到他笑,“我总觉得见过你。”
“每个刚认识我的男人都这么说。”
“是真的,但我记不得是在哪。这种感觉……很熟悉,又很遥远。”
“也许我以前给你塞过传单。”
“也许是这样,我走在路上总是被塞传单。”
“因为你看上去不是一个擅长拒绝的人。谢谢你让我赚了七十块。”
郑若愚把玩着手里的烟盒,夜晚里安静得只剩下女人吮吸汽水的声音。他盯着她,觉得她咬吸管的样子很可爱。
“你几点下班?”
“有生意就下班。”女人的那瓶饮料快见底了,妩媚地冲他微笑。
他撕开烟盒的塑料包装,翻开盒盖朝向女人。她果然熟练地抽出一根,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她的样子明明同粉紫色灯光里的女人们无异,郑若愚大可以走掉,但他被她身上某种说不清楚的特质吸引了。
“你真是北京人?”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傻吗?”
“你叫什么?”
“童童。”
“童童?”
“你也可以叫我咪咪。”
郑若愚倒真的认识一个童童,那是吕文昕的小名。从记事开始,郑若愚就一直叫她童童。郑若愚没有小名,又比她大三个月,所以吕文昕喊他哥哥。如果“青梅竹马”有定义的话,他们俩肯定是最标准的一对。郑若愚和吕文昕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上幼儿园也在一起。大院里的家长总是开玩笑说他们是一对,郑若愚也觉得他们确实是一对。所以他跟童童说,长大之后一定要娶她。
这个女人不可能是他的童童,所以她究竟叫什么根本不重要。既然她说自己叫童童,那么郑若愚就也叫她童童好了。至少,她并不让他讨厌。她不是童童,但她可以是。
“你住哪?”
“你住的地方。”女人掸了掸烟灰,又顺手摸出一瓶汽水,“走吧。”
女人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郑若愚这样安慰自己。女人关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不远处的粉紫色灯光。在昏暗的环境里,视觉之外的感官总会变得格外敏感。比如郑若愚就闻出了她刚洗完头,洗发水是香蕉味的。
走过那排粉紫色灯光的时候,女人问他,“你真是去开房打比赛的?”
“是。”
“你没打算进去?”
“我去了你那。”郑若愚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个成语,殊途同归。但他没说出来。
“唐僧。”她轻轻笑着。
“童童。”鬼使神差地,他念了这个名字。
“干嘛?”
“我喜欢过的人也叫童童。”
共用同一个名字的两个人,性格居然如此迥异。吕文昕不像这个女人如此伶牙俐齿。在郑若愚的印象里,吕文昕总是沉默着、微笑着,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应该就是“哥哥”。郑若愚最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会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米牙。
但他也把她弄哭过。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是一个寒风吹彻的凛冬。得知消息的第二天早上,郑若愚在幼儿园看见她,就忍不住对着她哭。吕文昕奇怪他为什么要哭。他哭得喘不上气来,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叔叔……开车……到海里了……”其实他自己都记不得究竟讲了些什么,但吕文昕听完,就哇地哭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哭。后来,吕文昕的妈妈就带着她搬去了很远的地方。郑若愚至今都不知道她们究竟去了哪儿,但他知道肯定很远。这么多年了,她们跟大院里的人都没有任何联系。
现在想想,她爸爸出事的时候她才那么小,大人肯定不会跟她说。刚知道的时候,郑若愚已经在家哭了一整晚。冬天那么冷,她爸爸也许是漂到海里被冻死的。要是吕文昕以后想起这件事情,她的第一反应肯定是郑若愚跟她讲的。这事一直是郑若愚的一个心结,他愧对于她。
他们正好走到路灯下面,女人喷了口烟在他的脸上,“那真巧,我也喜欢别人叫我童童。”
他看见香烟的滤嘴处有一圈很深的口红印,问道,“你经常化浓妆吗?”
“直男审美。”她白了他一眼。
“不是,”他笑着解释,“我觉得你的妆把你给衬老了。你多大?”
“你多大?”
“二十一。”
“我也是。”她对上郑若愚的视线,“不骗你,我真的二十一。你要是再晚来几年,我就不说实话了。”
他心里一动,“好巧,她今年也该二十一了。”
女人没有再接茬,可能是太冷了。他们沉默着走过最后一段路。
在宾馆大门口,女人拦住了准备进去的郑若愚。她调出收款码给他,“两百。”
郑若愚掏出手机正准备扫码,突然想起了什么,“规矩难道不是后付?”
“很有经验。”她的脸隐在背光处,“但我今天就是想先收。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现在就走。”
“好。”他没有坚持,扫了码。输入完金额之后,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上方的收款人姓名,是三个字,最后一个字是昕。
他又看了她一眼,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也一定是看着他的脸。他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先收钱,他也明白了她对他的吸引力从何而来。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慌乱地低头解锁,输完锁屏密码弹出来的又是支付密码。他不想让自己的手停下来,所以又输完了支付密码。他听见她的手机响了一声。
“走吧。”她说,但没有动。
“下次吧,我有点困了。”他起先是按正常速度走进了大门,跨过门槛后就像逃跑似的回了房。郑若愚定的房间里有一扇临街的窗,他没开灯,给窗帘拉开了条小缝。
她已经往回走了。在这片漆黑的夜里,除了路灯,还有一簇红色的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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