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风(想念记忆中的一位老朋友)
听那风 | 郑沧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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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的时候,我和冠平一起坐在屋内。风猛得几乎可见,好像无数片行走的巨浪,无法无天地拍打、吹割。其实屋内也不见得好,房子老旧,风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洞缝钻射进来,于是头顶晒挂的衣物,像一桩桩冤案般鼓噪不已。 阳台外的衣杆子就是在那时掉落的,咚的一声巨响,从二楼的阳台直直坠下,冠平第一个跑下去,先抱起一地的衣服,湿漉漉的夹在腋下,再去扶那根枯杆,我在二楼伸手接应,只一会儿,我们都冻的瑟瑟发抖。
回屋时,他不经意瞥到墙上的挂钟,连顺口气的功夫也没有,衣服和口中的话一样,被急切地撴下。他说,不知这个点了,我父亲回来了,我要走了。 我明白地点点头,想到他家那个嗜酒如命的父亲,转身去厨房的碗柜下面提出母亲早早为冠平准备的一袋鸡蛋,递到他手里时,他一如平日般低着头道声谢谢,简单却用力,像欠人一份天大的恩情。
冠平走后,我把音乐从英语听力切回流行歌曲,把英语题册重新摆回书架。这个冬天,我好奇高中辍学的他为何突然一门心思扑到英语上,但也没问,了解他做一件事自有他的道理,就陪着他一块复习。其实说的好听,大多时候我看小说,他学英语。我记得他初中那会儿英语成绩不差,即便是高中辍学至今,重新捡起也依然有迹可循,可有一次我注意过他学英语的状态,一天两章两章的往下背,那股顽直的狠劲像是将什么东西追讨回来似的。我问他,这么拼做什么。他摇摇头,那双略显三角的双眼拱成一对新月,淡淡地说:没办法,这么多时间荒过去了。
在村里,过得太穷和太富都值得被说一说。自然的事,冠平家属于前者。从他记事起,母亲这个称谓便只是一个空洞的词汇。从他口中念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冠平的父亲告诉他,你不是没有母亲,是你母亲不要我们。其实无差,但冠平多少欣慰,他总觉得,母亲肯定是先不要这么差劲的父亲,只是离开时他还小,所以只能无奈的留下他。
这种想法如一根极韧的藤蔓,在他渐渐长大、懵懵懂得抛弃与辜负的深义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抓着藤蔓,不至于掉进刻薄的真相里。可往往,你越发逃避,真相就从周遭逼向你。 记得有一次,冠平来找我玩,那是个难得照见暖阳的早晨,一帮妇人坐在院里晒太阳,见冠平在楼下等候,熟练地把话题顺到他身上,一人招招手,冠平礼貌的走过去。起初也问的稀松平常,冠平照答不误。突然有人话锋一转,将母亲这个话题正中靶心的朝冠平砸过去,他当然慌茫无措,不知接应。 一个问,冠平啊,你想你妈吗?一群人接,哪有孩子不想妈的,冠平可怜啊。那时你才几个月啊··· 冠平的沉默没有给予她们期望中的回应,我下楼时,他仍旧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抬头注意到我,于是嘴角微微扯动,笑得很苦。直至我们往院外走了好长一段路,背后的话题依旧余味不减,像一阵阵刺痒的耳风时不时吹拨过来。
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冠平变的敏感,不与人近。会下意识躲开一群人拢聚的场合。有人叫他,他就防备的站在原地,迟迟疑疑地看着你,就这样,他成了一部分大人眼中缺根筋的孩子。更顺理成章的满足了她们对于一个弃儿的充分想象。在很多次聊无可聊的当口,冠平的家事总是合理的被反复提起,最终又得出一致语带怜悯的哀叹,可怜啊,这是想妈想的。
冠平的父亲如果不酗酒,就和那些终年累月站在村口胡吹海聊的男人一样,眼高于顶,漫无边际。不知该从什么年月记起,酒精一同无数枚针,接连不断的扎进这个鳏夫的麻痹神经里,他慢慢适应,只是麻痹过后,常常丢下一个难堪的烂摊子等着冠平去收。村里一发红白事,冠平就得去那些酒场上找他父亲,我见过很多次,冠平的父亲像垃圾一样被人赶到角落里,不管多少狠话和怒脸冲向他,他都不怵,晃晃手,就管你要酒。母亲说,这种人是没有心的,全身就剩一颗莽胆,什么都不会怕。她也和村人一样,管冠平的父亲叫“烂酒佬”,尽管她是真的很同情,也很爱惜冠平。
将父亲从酒场背回家是冠平从小到大比课业家务还熟稔的事,找到父亲后,冠平就弓着腰,一只手反剪在后,一只手敞得平直。父亲在他背上,像具无筋无骨的泥人。少年的他身小力弱,若遇事主家又远,冠平背不动,只能借三轮车,一年到头,红白喜事有变,唯独这样的情景不变。 我也搭手过几次,却顶多只能在后面帮着推车或捡他父亲掉落的酒瓶。有一次瓶中无酒,我丢下不管,冠平的父亲死活不肯,嚷着自己去捡,他一动弹,连带着冠平也一同翻倒在地,所以后来,不管什么东西掉落,我都得捡。那时我只觉得烦不可耐,却不知与我同岁的冠平,背的是父亲,实则在捡一个家。
小升初那会儿,冠平和我同分至一所中学,义务教育学费全免,但他知道生活费无所来源,家中本就只靠他爷爷的低保勉强度日,所以一放暑假,他找了一家锁扣厂,帮着穿锁扣。 因为是童工,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小仓房里,一斤四块钱,他一天最多能赚21块。彼时学校在镇上,除了生活费外,买一辆自行车成了那个夏天压在他心头的大事。但说来奇妙,暑假我和几个小伙伴帮他扛锁扣过越江桥时,桥尾的栏杆旁正好放着一辆灰色自行车,除却车头和手把已起橙色的绣斑,其余一切尚好。 我们都没在意,只有他停下了,他走近拍了拍坐垫,目光在后轮那条腕大的铁链子上暗淡下去。有人说,这辆车停这里好久了,肯定没人要了。也有人说,不要为什么锁着?不知是谁,冒出一句十分荒唐的话来,如果链子断了就是我们的了,我们听完好笑,再看看那巨蟒般的棕色铁链,灰心地收回玩笑,继续向前。 原本谁也没当回事,可隔天来时,铁链果真断了,却仍旧维持着一种紧紧锁绕的假象。一个人识破机密般的眨眨眼,用胳膊肘杵杵冠平,催哄着他仔细瞧瞧。冠平激动地推过车,好像真是自己刚刚新买的那样,一遍又一遍来回地骑,车子确实有问题,链条运动起来像个哮喘患者,朋友说,去我家点几滴油吧,我爸那个车铺里什么都有。
冠平很珍视这辆自行车,中间修修补补很多次,却总算陪他坚持完三年的初中生涯。那三年,冠平还是要隔三差五去酒场上背父亲回家,只是不再那么吃力, 升入初二,父子俩的生命力一下子呈现出惊人的反差。冠平的个子一跃而起超过了我们所有的同伴,喉结像个小驼峰似的突兀出来,因为太高太瘦,骑车的时候总得弯腰前倾,有时我和他骑车从桥上的下坡俯冲而下,逆风中的他,身体就像一张被风吹鼓折腰的酒幡。 他不再像人肉板车那样背着父亲,更像一根拐杖,在旁边立着就行。他父亲也越来越依赖他,开始自觉地在他身上抓个支点,乖乖回家。其实他也恨过自己的父亲,可以俯着头大声呵斥他不要喝酒时,他父亲会突然地沉默。
这样的沉默伎俩,他父亲只对他用,有时还会拿那双浊黄的眼盯他两眼,也有过几次四目相对,不是恶狠狠那样短兵交接,更像是心里共盛一掬苦水似的诸事无言。每当这样,他就难以继续发狠吓唬,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对父亲说狠话,摆嫌恶的臭脸,难道还要再包括他的儿子嘛。 如此想,那股恨和狠,更让冠平自责与愧疚。很多人都说父亲是烂酒佬,但只有他知道,其实父亲不是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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