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厝(六)
在闽南居住总绕不开山脉和丘陵。小时候坐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看着公交车从远远的地方开过来,在路两旁的芒果树间起起伏伏。那时候天真的认为路都是平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公交车来到面前时好像是经历了一个下坡和一个上坡。直到开车自驾过华中平原、来北京住了一段日子以后才知道什么是平原。
以前住在旧房子的时候,往家后面的路走上一段就能走到后山。在那条上坡路上,会路过一间在半山腰的中学,一间生产曾经小学校服的黑暗作坊,一片快餐店,一些破旧的、由两根蓝色立柱支撑起的服装店,和一间茶厂。每到晚上,茶厂周围弥漫着加工的塑胶味和茶叶烘干的清香,四周都是居民区,夜晚安安静静,只有蟋蟀的响动。在夜晚,茶厂像一座巨大的、会吃人的怪物,沉默地站立在路旁。走过去的时候,我经常提心吊胆,但又被栏杆上晒着的五颜六色的被单惹出笑声:这个怪物是个滑稽的怪物。
我的童年记忆大多数和自然有关。妈妈经常带着我从后山爬上,顺着山前的寺庙而下,最后绕回家里,这样也算转了小半个同安城。山中的阶梯是用石板做成的,下过雨以后滑溜溜的,缝隙间也纵生着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屁股蹲。山中通常十分阴凉,密林遮天,太阳落山都难以察觉。我们常走的道路树木比较稀疏,人也多一些。有一回我和妈妈单独走了一条岔路,越走越入深山,树木茂盛到天空都隐去,山间的清风和流水缓缓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在这里时间仿佛是停止的。
山间其实有很多坟墓,走上一段就能看见散乱在草丛中用水泥浇灌的坟头,有时候甚至只有一个小小的坟包,用石头压着一些彩色的纸钱和花束。当山间有风吹过的时候,就像是先人在我们的耳边低语。小时候我竟对这些坟墓并不感到害怕,而且每次总是好奇那些墓碑上刻的生卒年。爬到半山的时候,妈妈会指着那些青绿色的草跟我说,这就是古时候的人怎么形容春天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不仅看到冒头的小草,也看到一座一座坟墓。直到长大,我才彻底明白了这首诗的后两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最经常走的路有一大面裸露的山岩。小孩、大人都光着脚爬来爬去,更多时候,我们顶着背后高升的太阳比赛谁最先跑到最下面的石板路上。脚心被烫得通红,额头也冒着汗珠。疯玩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去半山腰的亭子歇息一会。我总喜欢和爸爸蹲在亭子里快速玩几局剪刀石头布,一开始他总会赢我,但是他的出拳极有规律,只要赢过一次,后面顺着几局都能赢。他的脾气也很好,被赢总是不恼火。爸爸另外一个最大的乐趣就是薅几株在路边松树上的菌类,然后骗我说这都是灵芝,煞有介事地带回家里晒干,号称要给我炖汤喝。然后我们一起比赛谁先跑到山脚下。其实他不信这些东西,但是总是会比较敷衍地陪着我们进香。山脚下有一大片红色的天堂鸟,然后就是一片寺庙群。时间凑巧,总能听到暮鼓晨钟,和主持们诵经的声音。木鱼一下下撞着,鸽子扑朔着翅膀,我从红色的长廊上走过,看着同样是红色的栏杆后,一百零八尊罗汉们或怒目圆睁,或慈眉善目。傍晚微凉的味道和香火的温度交织在一起,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鼻腔内,门前正对的香炉正旺盛,一旁的莲花池泛起一小片涟漪。这是梦的时刻、梦的河流,河流下降成火焰,火焰燃烧成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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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协议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5-14 12:3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