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与现实的二重奏——观宝冢原创剧目《The Last Party》有评
20年5月完成的剧评,一并放在这里。
【写在前面】 本剧评重点讨论宝冢原创剧目《The Last Party》在剧作上对时空的重构,及如何通过重构时空表达故事主题。讨论的版本为2006年月组版(04月/宙和06月/宙4版在剧作和演出编排上区别不大),捎带批评2018年月组版在剧作上的部分改编。本人不是宝冢饭,欢迎安利剧目,谢绝安利役者。 ---------------------------------------------------------------------------- ---------------------------------------------------------------------------- 这部在小剧场演出的剧目主要讲述了美国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自1919年至1940年的半生。十五位演员,每人都扮演着两个角色:1919年至1940年间出现在斯科特生命中的重要人物;用她们役名命名的21世纪的演员,这些演员承担着演出那些重要人物的工作。剧作设置了两个不同的时空:1919年至1940年的美国与巴黎;2006年某日2小时30分钟的舞台。斯科特的半生由演员的讲述串联起来,舞台上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开幕场景是斯科特去世前夜,他晚年的爱人席拉回到公寓,给他带来了圣诞节的花束、普林斯顿大学橄榄球队的名册,还有他一周前邮寄给自己的信。斯科特已经知道自己的心脏病随时可能会导致死亡。 接着,现实中的Ozora介绍说他是21世纪的演员,出演故事中的斯科特,这时距离斯科特在壁炉前心脏病发的死亡场景还有最后2小时,他想了解斯科特究竟在追求什么,为此将在这2小时里回顾斯科特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故事主线是从1919年开始的斯科特的半生,在关键的时间点Ozora会跳出角色进行讲述,将现实插入梦境之中。 斯科特被按照贵族的方式养大,却在父亲破产之后备受排挤,从普林斯顿大学退学,在一战中参军。他不断向出版社投稿而迟迟没有回音。终于,1919年,编辑麦克斯欣赏他的才华,促成了他第一部长篇小说《人间天堂》的出版。这时的斯科特小说畅销感情顺利,将恋人泽尔达从南部接到纽约准备结婚。婚后斯科特和泽尔达过了一段彼此恩爱繁华而狂乱的社交生活。这段时间斯科特只写作了短篇小说,在他更为出色的长篇小说上并无建树,他与泽尔达已经因为私生活对他创作的影响出现了争吵。为寻找一个安静的环境,两人于1924年旅居欧洲。 到了欧洲,斯科特投入《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写作,泽尔达跟当地一名海军士官出轨。两人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斯科特酗酒,泽尔达大量服用安眠药。斯科特在巴黎认识了刚刚崭露头角的海明威,两人在酒吧第一次见面,相谈正欢时泽尔达醉酒登场,当面指责斯科特,矛头直指斯科特与海明威的往来和他的创作风格习惯,夫妇之间的爱恨毫无保留地表现在海明威面前。《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一年内,斯科特将海明威推荐给麦克斯,他自己却沉溺在酒精中,泽尔达的精神状态也渐渐恶化。 1929年底经济危机爆发,美国股市跳水,瑰丽的美国梦随之破灭。泽尔达被确诊患有精神疾病住院治疗。 第二幕开始展示了30年代失业大潮的悲惨情状,斯科特忍不住掏出钱给街上饥饿的人,但此时他在经济上也已经捉襟见肘。因为泽尔达的疗养院费用高昂,女儿又在学费不菲的私立学校就读。泽尔达入院之后,斯科特去探望她,过程中回顾了两人的恋爱与婚姻,泽尔达始终对他的才华充满信心,即使在病中也如此,斯科特也反观自己对泽尔达怀抱的爱意,开始创作《夜色温柔》。在新助理劳拉的帮助之下,斯科特的工作安排变得规律了许多,酗酒的情形也得到控制。他依靠给周六晚邮撰写短篇小说赚快钱,同时抽空写作《夜色温柔》。 然而《夜色温柔》出版之后销量低迷,评价惨淡。在经济萧条的年代已经没有人想看他那种风格浪漫的小说,硬汉海明威备受推崇。以此为起因,斯科特与海明威在编辑麦克斯面前发生了一场对峙,后文详述。斯科特通过回顾泽尔达写给他的信件,圣诞节去学校探望女儿在爱中获得了新的力量。 再度开始写作的斯科特仍然备受困扰,因为大家评论他的作品缺少结构设计,而这正是海明威极为擅长的部分。后来劳拉向麦克斯提出辞职,因为斯科特的手稿她已经读不懂了,如果再继续下去他很可能会丢掉性命。麦克斯向斯科特致电表示自己也有难处,无法再支持他的小说出版,希望他能暂时停止写作。这时的斯科特在各种意义上濒临死亡,被生命中的人和事纠缠,却因为回忆起探望女儿时一个玩橄榄球队的学生所说“不知为何,他的书总想再读一遍”而振奋。 1940年12月圣诞节前,斯科特他正在写作《最后的大亨》,或许是感受到了生命终点的迫近,他与爱人席拉以他年轻时写下的人生目标为标准,开始评价自己的一生。梦境终于回到斯科特临终前夜,开场的那个场景。现实中,Ozora对斯科特人生的探索也进入了尾声,他最后一次拿起斯科特手边的那些东西,与泽尔达的合影,未完成的手稿,橄榄球队名单。然后进入梦境的最后一分钟,斯科特迎接突然到来的死亡。 ---------------------------------------------------------------------------- 这部剧原本可以像很多其他剧目一样,直接讲述斯科特的半生,但剧作家通过插入现实,将斯科特的时空构建成一个梦境,梦境中斯科特的20年与现实中Ozora的2小时表达着同样的主题:爱,热情与希望,面对和展示真实的自己。这一点是演员与作家、表演与写作共通的地方,创作者需要发掘自身隐秘的情感,将微小的部分不断放大,把一个人的生命经验外化为成百上千个角色的生命,在虚假的情节中用真实的情绪打动读者和观众。 作为演员的Ozora尝试理解斯科特的过程与斯科特创作小说的过程是一致的,或者说,反过来,观众最直观地看到的斯科特如何创作小说的故事,也就是演员探索角色的故事。当梦境时间来到最后一分钟,演员Ozora终于真正理解了斯科特此生渴求的东西,二者合而为一,带着爱与热情与希望走向背景的“壁炉”前,坦然地面对死亡,即使破碎与梦想永远如影随形。《了不起的盖茨比》最后菲茨杰拉德不是借尼克之口说了嘛,“它在过去曾从我们身边溜走,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明天我们将更快地奔跑,更阔地伸出我们的手臂。终将有一天——为此,我们将顶住那不停退回到过去的潮头,奋力向前。” 剧的最后一场戏是在现实时空,大家以各自的第二个角色“演员”登场,以叙述的方式讲了斯科特去世之后的情况,同时也在与自己的角色对话,几位主要演员这一场的台词非常明确地表达了双重时空所蕴含的主题。 爵士时代最后的狂欢结束了,斯科特绚烂之中潜藏着不安,悲哀之中孕育着希望的一生结束了。正如斯科特遇到的那位橄榄球少年所说,看他的故事就像看到自己。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所有人的梦想都陆续破灭的季节。 ---------------------------------------------------------------------------- 《The Last Party》在2018年由月组现役的大家再演,但是再演时对剧本的修改反而让我感觉到了演出家一种偷懒的态度。 斯科特与海明威对峙的一场是剧情的一个高潮,两人的人生刚刚经历了大的波澜,斯科特开始走下坡路而海明威势头正盛。海明威抓住斯科特最为重视的两个方面——爱泽尔达和写出一流的小说——中的后者,逼迫他放弃前者。06月版中这种对抗全部付诸表演,斯科特被海明威直球追杀步步后退,在一再逃避正面回应的软弱姿态下做出了选择:小说二流就二流吧,我期待你的下一部作品。场景开始时因两方面撕扯而痛苦的斯科特,在这里意识到自己早在依靠撰写短篇小说赚钱支付妻子治疗费和女儿学费的时候,已在潜意识里有所决定,内心的某一部分获得了协调,情绪由负转正。而海明威亲眼见识过泽尔达与斯科特之间的争吵,作为欣赏斯科特才华的朋友及对手,他最初以为冷落和嘲讽可以使斯科特放弃“无用”的感情和对金钱的需要,对峙过程中看似占据优势步步紧逼,最后其实并未能如愿,情绪由正转负。场景人物的变化都在潜台词中完成了。 18版在对峙的关键场景插入了一首对唱,对唱中斯科特的歌词说“你胜利了,我失败了”。这首对唱反而弱化了人物性格,斯科特这样生硬直白地面对攻击的行为,跟台词中描述他“像蝴蝶”的性格不相匹配,随之而来的就是海明威“像公牛”的特点也不够突出了。因为18版从开场介绍就将海明威与斯科特之间复杂的关系简化成了单一的竞争对手,结果使两人关系中表现出的艺术性大打折扣,一部讲文学家生平的剧目在改编时却抛弃了剧本的文学性,实在是可惜。 另外,在更早的一场戏,斯科特与海明威第一次在巴黎的酒吧见面,泽尔达醉酒登场的段落里,实际上是泽尔达将夫妇之间的问题转移到无辜的海明威身上来发泄。根据前文的铺垫,旅居欧洲时,泽尔达一方面失去了她的社交生活,一方面失去了斯科特的关注,甚至斯科特让她不要任性地打扰自己工作,导致她产生了对自己的怀疑和对斯科特的不满,认为在斯科特的眼中她只有作为角色原型的时候才有价值。(泽尔达的心理状态在接下来的一场戏中也有交待,斯科特以某芭蕾舞演员为原型写故事,泽尔达不断表示她也可以做个芭蕾舞演员。)这种认知动摇了两人情感的根基——恋爱时泽尔达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斯科特,正是因为斯科特了解她的诸多缺点仍然喜爱她。泽尔达一边指责斯科特过去曾以她作为角色原型,一边警告海明威小心斯科特也以他为角色原型——潜台词是,他只看重他的小说,根本不尊重我个人,只有当我具有角色原型的价值的时候他才会关注我,而当我不能带给他灵感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情感转向其他人,你也不会例外。 18版将台词改成了,“他偷我的词句,你也要小心”。说实话我一脸懵比,这是抄袭指控?这里为什么会出现抄袭指控?哈?实际上,斯科特早期的短篇小说确实有个别场景是泽尔达写的,他本人曾在附于短篇小说集后的说明中确切指出相应的部分。但是在这部剧中,没有前情没有后文,突然冒出这样一种指责导致角色逻辑断裂,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改动。 ---------------------------------------------------------------------------- 再回到06版对双重时空的设置。 剧场跟电影不同,不能按照镜头进行拍摄剪辑,所有的设置都要做完整的临场展示。这部剧对两个时空的主要区别方法包括:演员台词的视角——以Ozora为第一人称的叙述,区别于斯科特的对白;表演的跳出跳入——以情绪的切换最为典型;标志性的动作——以打响指为代表,表示梦境故事的切出切入;灯光的使用——现实时空进行叙述时只在叙述者身上单一打光。 此外,第一幕与第二幕幕间十五位演员还为观众献上了另一段小小的演出。大家扮演着现实时空里的“演员”们,打扫舞台、移动道具、相互拥抱、聚在一起拍照,某种意义上混淆了剧目的现实时空与真正的现实,让观众在幕间也能停留在剧目构建的世界观里。由于其他版本都没有收录幕间,不知道现场是不是也有这样有趣的演出。 最擅长表现梦境与现实的,是今敏导演。通过现实时空里演员的讲述,串联梦境时空中各个角色的故事,共同阐释一个主题,《The Last Party》这部剧在基础结构上几乎与《千年女优》一模一样。(今敏导演的创造力到底养育了多少作品。)但让我觉得惊喜的是,Yuhi桑在谢幕talk时,采用了剧中斯科特评价自己人生的方式,来评价这次的公演,将主题从剧中的两个时空延续到了真正的现实,收束在舞台上这十五个女孩子身上。 写到这里我必须得说,这部剧风格完全不同的3位主役当中,我确实最喜欢Yuhi桑的表演。她很擅长展示情绪。整个故事希望与不安交织的氛围,斯科特在相信自己拥有独特优点与缺乏自信之间的挣扎,钻进牛角尖时近乎窒息的狂热又迷乱的状态都表现得足够有感染力。我五月份第一次看这部剧的时候,从斯科特跟海明威对峙的场景就开始哭,差不多一直哭到剧终,即便是斯科特去探望女儿再次获得动力的那场戏内心也深感孤独和惶恐。助理劳拉对编辑麦克斯说“老师写的字我已经看不懂了”,那时候呈现出来的濒临死亡的燃烧感,怎么说呢,好像我们非得以愚钝的肉体为代价,牺牲凡人的智识,才能求得灵感降临,换来一点丰富的声音和色彩,就像殉道。以至于当场景回到斯科特死亡前夜的时候,我想让他这段难得平静的时光再长一点。 创作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作为观众也能抓住创作者的意图,同时完成与创作者、作品及角色的交流,实在是非常令人愉悦痛快的体验。 --------------------------------------------------------------------------- ---------------------------------------------------------------------------- PS. 虽然文里批评了18版的剧作,但是对于音乐剧的观众而言,说不定18版调整故事情节增加曲目的编排更符合音乐剧本来的样子。尼尔·盖曼曾转引过一个形容,是说,音乐剧设置剧情的目的就是不让所有的歌曲都挤在一起。观众之所以选择观赏音乐剧就是要听演员们唱歌,如果他们听不满意会觉得受骗。但对于我来说,它之所以能够称为“剧”,人物和情节还是得排在首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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