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读诗札记》奥克塔维奥·帕斯:我做过不会做梦的石头的梦
奥克塔维奥·帕斯(1914-1998),墨西哥著名诗人、散文家、文学艺术批评家、社会活动家和外交家。一生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天赋超群,才华横溢,在当代拉美和世界文坛享有盛誉,以杰出的文学成就获诺贝尔文学奖、塞万提斯文学奖等重要奖项。 1.反复咀嚼的自己和口唇 我对帕斯的陌生正如对自己的陌生。近几日白天的忙碌压垮我,不得不承认"感性"是我的屠夫。当我无助地陷入权威递增的死循环。我不是没有思想的人,然而在工作中尽量表现得像个傻子,傻子安全,至少不懂得对权威挑战,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苦于不能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好像真的成了傻子,在错误的决定面前盲从。不过我又说错话,"决定"哪来的错误。我这点似傻非傻,似柔软非柔软,压得我喘不过气。阴郁中,唯有文字能带领我走出沼泽地,抑或一份浅浅的关心。一直认定自己的坚硬,面对困难时手握一把镰刀,朝那些荆棘砍去,朋友们能感受到我体内径流暗涌的河。"感性"开了口子,我的泪腺便开闸。我是个十分爱流泪的人,笑着流泪,哭着流泪,仿佛流亡故乡的水。 帕斯是个热爱反复咀嚼自己和口唇的诗人,尽管人们对他赞誉最高的诗是《太阳石》,但我觊觎着他在诗中散播的"自己"和"口唇"。 时间和空虚组成的白日: 把我驱逐,涂去我的名字和我自己, 使我充满你:光线,空寂。 我漂浮着,纯粹的存在,已无我自己。 ---帕斯《白日》节选(自己) 燃烧吧,一切声音, 燃烧吧,口唇: 在最高的花朵上, 住着停滞的黑夜。 ---帕斯《人之根》节选(口唇) 在我的瓦砾中幸存的绿色: 你在我的眼睛里将自己注视、触摸, 你在我身上认识自己,想念自己, 你在我身上延续,在我身上消失。 ---帕斯《花园》节选(自己) 让我消失在言语中吧, 让我变成口唇中的空气, 一股飘荡、无形、 被空气冲散的气流。 ---帕斯《诗人的命运》节选(口唇) 自己对自己陶醉, 在自己身上休息, 自己给自己灌水,外溢 在自己身上上升 升我们听不见的另一种歌声。 ---帕斯《半夜》节选(自己) 未接过吻的口唇烧伤冷却: 清澈的水永远不停止, 有的水果成熟即坠落; ---帕斯《朴素的生活》节选(口唇) 帕斯的很多诗中反复出现"自己"和"口唇"两个词语,我在现实生活特别想封存的词语。我的爽朗的性格,导致口唇也爽朗,一个"口唇",祸从口出是对的,具象的,爱从口唇里出,恨从口唇里出,坚持从口唇里出,反对从口唇里出。我从我"自己"的"口唇"里出。 这种自我对话方式是迷离而富有节奏的,帕斯吸引我的地方,跳跃式的节奏感。把这些文字铺开在书页上,仿佛逛地摊挑选小摆件一样新鲜而兴奋。没有人能体会被"感性"阉割的我读到一首好诗的幸福。以及,由一首诗诞生一首诗,《一切源自一个人身上的一个点》就是读帕斯这些"自己"和"口唇"受精卵孕育出的。 一切源自 一个人身上的一个点 不容我说破的点; 我的你的所想、所为 就是这个点。 我认定,但我不会 告诉你,我想要的点 是什么,我看到你的点里 有什么,有没有饱满 有没有我。 黎明前的一份思念, 黄昏潜入时 告别站在拐角的引力拽住, 迟迟不肯 这个点我是感动思慕的; 星辰的勺柄牵我走, 往前,退后 我讨厌正直的路 一如讨厌大多数时间 正直的你; 你说拼凑七巧板的点 要各尽其责 凑成三角形的家 不要倾斜; 你不能用不烫不冷的沸点 将我粉条般松脆的心 泡软,又变硬; 你这棵树落下的一个点 成为我这片叶子的魂 宣告生命它已结束; 我是握在你手里 灯盏的一个点 将草地铺成金黄 会迷失的,你不信。 我是你无限扩大的一个点 反过来难道不是意味着 用小数点的分子除以无限大的分母 我们之间的比率接近无穷吗? 用白天邂逅黑夜,是零 用水搅和泥土,是零 用呼吸呼吸空气,是零 用拳头比划酒兴,是零 我对你的相信 我对你的不信,是零。 一切源自 一个人身上的一个点 容我说也说不破的点。 ---罗帆《一切源自一个人身上的一个点》 2.写下你睫毛的活动 想念一个人通常和天气有关,和场景有关。后来我提醒自己,想念又能怎样,空间和时间横亘在中央,跨哪一步都跨不过去的。所以大部分想念的时候,像读书时寝室熄灯后偷偷蒙上被子,打亮一盏手电筒,匍匐着看书或是写信。或许会怪我理性,无情,令想念一天熬过一天,到最后遗忘了只言片语,其实哪有那么容易,只是我没有告诉。镜头是想念一个人最好的记录者,它睁着爱慕的眼神,凝视,回播,把一个人看得透透的,死死的,一丝乱发都不会漏过。 我早已习惯数日子,对家乡的想念,对故人的想念,对朋友的想念,对过去的美好的痛苦的想念。我在时间与空间当中穿过这些想念,终于磨成平静而无趣。 我翻到白天这一天, 写下你睫毛的活动 告诉我的一切。 ---奥克塔维奥•帕斯《穿过》 (1) (我看不见,你也没告诉我) 一天,又过去了。 在猜测中,苦苦等信中 铲子挖掘思绪深处的用力 笔尖唰唰书写 镜片后凹进又摸不到的脸颊 秋千没有起床,涤荡梦 车窗外四十迈的热风 晚上没有收回家的被单 (2) 当它只是一个名词(一天的空间) 永无止境的自我对话(发生了什么呢) 在五十度酒精发酵下(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多变、飘渺还是自由(当我给它寻找形容词) 事迹甩了甩衣袖(早起时皱巴巴的) 干枯的下巴衰老、下垂(岁月总是最残酷) (3) (我看见了,你的未来) 一天,又过去了。 在悔过中,潮起潮落中 脚丫踩碎木地板一天的灰尘 太阳斜过远山 广场的钟楼敲了敲自己 轰鸣清净下来 一杯水摇晃夜的薄凉 临终没有拷贝完的数据 ---罗帆《一天》 在一首诗中埋下一粒种子,一个人,一份忧伤,一份喜悦,出于狡猾的技巧让外人读不出把种子埋在哪儿,把人放在哪儿,把忧伤拧在哪儿,把喜悦提到哪儿。不久前有过一个天真的想法,计划把每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背后藏了什么故事,按照这个思路写本故事集,出于勇敢这只拦路虎作祟,还是提不动笔写。毕竟不是所有的诗,蕴含的观点都是光明正大的。我没有那么伟大纯洁,我只是人间的一颗煤球粒,为自己燃烧煮熟饥饿的生活。就像此刻,我嘴里念念叨叨着,手指被声音使唤着敲下这些文字。这是你们所看不见的我的睫毛下的活动,有点古灵精怪,有点魂不守舍,有点顾名思义,也有点调皮捣蛋。 3.你的背包 这些年像只候鸟,不断迁徙、迁徙。从家乡埠头小镇迁徙到城里,部队大院、城里的家以及婆家,李先生换防后跨省的家,我的洗漱包长年做好撤离的准备,平日常住大院,节假日去婆家,跨省探亲的家,还有时常去打扫空着的城里的家。这些年,这么多家,早已习惯了疲惫,也习惯了随港口飘摇。 在黎明的时刻, 我要对这个小世界, 惟一真实的世界道别。 再见,这升起的白天的 艰难的睁眼: 梦,遮掩着下半个脸, 从它犯罪的地方逃窜。 心灵是一座被遗弃的广场。 再见,椅子, 每天晚上我在你身上搭衣裳, 你每天都忍受绞刑。 再见,扶手椅,我失眠时的岩石, 闪电劈不开、 大水冲不裂的岩石。 再见,诚实的镜子, 我把我的面具留给你, 为的是下到无尽头的底, 却永远下不去: 你只有表面、没有底? ---帕斯《和家道别》节选 李先生刚离开家的日子,难免感伤些,失衡的扁担压在我一个人肩上,我并不擅长处理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更不善于处理三姑六婆的家长里短,亲朋好友们晓得我的木纳与后觉,恩赐包容。几年前的一篇短文《你的背包》写于李先生刚离开的时日,如今翻阅,依然温情的。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送李先生去车站,当离别随着他满满当当的背包,以及那熟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站台的人群里,我对自己说:要坚强,不要哭,要微笑着和他挥挥手说再见。 然而这一转身,牵挂被拉长,蜿蜒的铁轨从此便开始承载沉沉的思念。 丢了魂似的一路走回家,走进家门,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才突然意识到,这次不是短暂时间的外出演习、海巡、拉练,而是长久地离家出走了。 一想到这点,便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送别时强忍住的眼泪,此时如倾盆大雨落下,伤心得像个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无助、害怕、孤独涌上心头,不愿去面对这份真实。 假使某天,和大院道别,和绿窗绿门绿油油的一切道别,最舍不得的:再见,椅子/每天晚上我在你身上搭衣裳/你每天都忍受绞刑。的确每天晚上我伏案看书码字,都要往椅子身上搭件衣裳,以免受凉。 4.我做过不会做梦的石头的梦 帕斯的著名长诗《太阳石》以阿兹台克人打造的石历为创作灵感,呈圆形,用整块玄武岩雕成,重达24吨,雕琢得十分精致,中心刻着口吐长舌两手紧握人心的太阳神,周围刻着竖起的利剑,各种图案、象形符号、羽毛蛇等。其中15组符号组成阿兹台克纪年,最后一位数是584。《太阳石》一诗恰好584行(结尾的六行诗不计在内,因为与开头的六行完全相同)。这首诗采用首尾相接的环形结构,体现了帕斯关于诗的一种理论。他认为:"诗,无论是抒情性的、史诗性的,还是戏剧性的,都是连续性的、重复的,有如日历上的日期或仪式。"他还说:"在一首诗里,第一行包含着最后一行诗,而最后一行诗又唤起第一行诗,诗是我们反抗直线的时间的惟一手段。" 正襟危坐地一口气读完《太阳石》,来不及摘记,重头又来读一遍,再一遍。直到同事推开办公室的门,说声:早啊!我才轻轻抬起头,回一声:早啊!心里却无比悔恨: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和文学的重逢,和一个人的遇见,和一段往事的告别……帕斯真是位顶尖裁缝,把诗里的每个字裁剪隽秀。 一棵亮晶晶的柳树,一棵水灵灵的山杨, 一眼随风摇曳的高高的喷泉, 一棵挺拔却在舞动的树,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转弯, 但最后总是到达: ---帕斯《太阳石》首尾 冒号用以整首诗的闭合、环形,首尾呼应。这是我学编程语言里的if和for的无限循环关系。诗的开篇引用奈伐尔《阿尔忒弥斯》:第十三位复归……实为第一位重现靓影;始终惟有一位------或者说惟有一个时辰;因为你,不管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你是否女王?而你,惟一或最后的情郎,你是否国王? 对着这段话足足发呆了半个多小时。我常常在文字面前久久发呆,宛如无数个钟在敲打我,无数只蜜蜂蛰我,无数只小船涤荡。父亲常数落我是个书呆子了,母亲不数落,她用她的勤俭支持我,替我修剪生活的枝桠。午间休憩时模仿梵高画橄榄树,我问手中的画笔:如果我们不写诗就画画如何?画笔不会回答,就像我也回答不了自己。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闭合循环。 我想继续前进,走得更远,但不可能: 瞬间坠落,落在另一个,另一个瞬间中, 我做过不会做梦的石头的梦, 过了若干石头的岁月之后, 我听见我被囚禁的血液的歌声, 大海在用光的声音领唱, 城墙一道道倾覆, 所有的门都已毁坏, 太阳从我的额头开始抢劫, 扒开我紧闭的眼睛, 剥掉我生命的包裹, 让我离开我自己, 让我脱离我昏睡了多少个石头世纪的梦境, 它那镜子的幻术死而复生 ---帕斯《太阳石》节选 苦难的人儿啊!我想继续前进,走得更远,但不可能:瞬间坠落,落在另一个,另一个瞬间中,我做过不会做梦的石头的梦,过了若干石头的岁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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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记忆的痕迹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27 14:4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