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节

甜点师与面包师的领域泾渭分明,我只会做零星几种面包,对最爱的法棍,也只是会吃不会做。但正因如此,对面包的兴趣才始终如一。
那呼吸痕迹般的均匀气孔,柔软绵长延续至腹中的慰藉之感,每每让人眷恋不已。对于“爱情,还是面包”这样的比拟,真正学面包的人一定深有体会,以前扒窗看隔壁面包班的人练习时,我就一直惊愕于那种力道从手里到面团的直接传导,对人们桌上伴随着翻报纸、冲咖啡声,一份复苏式的香味的诞生钦羡莫名。

每年的5月16号是法国的“面包节”,从1996年起,每年的这一天都有一个单独的名字,圣多诺黑(Saint Honoré),既是面包守护神的意思,也是一款以酥皮、焦糖泡芙和奶油做成的甜点的名字。一个传统项目会在这一天举行,也就是评选出最好的法棍。这项比赛极其严苛,评委会根据法棍的外形、香味、声音、切开的蜂窝组织的大小和分布来测评。胜出的面包店,也将获得供应爱丽舍宫的面包用度的资格,直到来年下一届冠军诞生。
相比能源源不断地吃到最上乘品质法棍的总统府,我们这帮甜点师就来得简单得多。且不说与面包班只一墙之隔,每天学校里的食堂也会有堆成小山的免费法棍,开始只是碍于没有主食,取来果腹,后来习惯成自然,开餐前没有一块清淡微咸的面包嚼一嚼,总觉得不满足。
到了这年的面包节,趁午休全员出动,买来了昨天刚刚公布的“年度最佳法棍”。在食堂里切分,人手一块。这样的冠军店铺通常不是名店,反而一些开在冷门街区、面积小、装饰简陋,只寂寂无闻磨练技术的店更有机会胜出。我尝了一口手里这块法棍,的确好,又说不出好在哪里,莫不如说即便是一直吃学校里的法棍我也一样开心。

对像我一样不专业的人来说,“最佳”与“平平”间的细微差别可有可无,甚至根本吃不出来,更多的情况是由于吃习惯了品质平凡的面包,一旦尝到被视为最好的,反而一时难以适应。巴黎人往往是住在什么地方,就只去家附近固定一家店买面包,一吃几年、十几年,碰上店休,宁愿不吃,也不情愿多走一条街到另一家去买。和正统欧包死硬的外壳相衬,还真有些可爱之处。
学校的法棍品质不一,大多是面包班所剩,有时松脆有度,有时寡淡无味;如同咀嚼着面包班学生们的学习进度,吃到外皮棕黄、切割处绽裂开,一捏就咔咔响的法棍,甜点师精神为之一振——“今天烤得不错”。另有些时候,则要较量一番,一头叼在嘴里,一头握在手中用力往外扯,这样的成品成了厨房里常用的海绵块,将桌上的闲谈一刷而净。大家收拾了盘子快速投入到下午的练习不发一语。毕竟,甜点里的错误也跟不小心掉落的面包渣一样常见。
“一家餐厅贵不贵,就看有没有餐前面包”。我想起几年前跟姐姐去罗马旅行,闲逛了几天得出的结论。
我们误进了一家不用排队的高级餐厅,吃到了迄今为止最美味的橄榄夏巴塔,而且还能无限续,一篮又一篮温热的面包块端上来,早在披萨上的芝士还未在炉中软化前,我们就想抹嘴结账一走了之。我后来还在一家卖牛肉的餐馆吃到一种介于泡芙和面包口感之间的小圆面包,嚼劲十足,吃到最后嘴里有浓浓的芝士香......面包真是一种让人振奋的食物,放在餐前也丝毫不比餐后甜点逊色。那时起我就一直这么认为。

怀着这样的期待,我在巴黎上学期间喜欢尝试各种不同出处的面包。就在我住的迷笛街,也是到了开学几周后我才知道,那家叫Poilane的面包店是巴黎最古老、也最受欢迎的店铺之一。难怪每天一到特定时间,门口就会排起长队,当人群散去,架子上通常只剩下储存时间更长的起酥面包,称重卖的乡村面包,以及常温磅蛋糕,黄油杏仁小饼,也就是我常买的。但不论如何,家附近常见到这样的景象,怎么都是件让人一想起来就高兴的事。
其实就在我楼下也有家面包店,但我一次也没去过。小作坊热切的家庭氛围让我怯步,只是在放学路过时将窗内和成堆面包一样熙攘的画面悉收心中。比起本地人放心大胆地依赖身边的烟火之味,我却不愿对任何一家店产生依赖心,毕竟我只在这儿住一年。
我更愿意在散步的路上随意与没有到访过的店铺相遇。就在卢森堡公园侧门附近,有一条“女人街(Rue Madame)”,街上有一家“巴黎女人面包店(LA PARISIENNE Madam)”,买上一根全麦法棍,一瓶杏汁,漫步到公园的树下,掰下一半法棍,一边想到类似“英语里的‘madam’,比法语里的‘Madame’少了一个‘e’ ”这样的事......可以说只要是刚出炉的法棍,无论什么店所出,都一样好吃,如此这般一点点地、一次又一次抚慰和疗愈了我的神经。

当然并不只有法棍。虽然我的面包课只有一周,也把酥皮面包、布里欧修、酸种面包、德式面包、全麦面包送进了我的视线。总感觉一旦学了某款面包,它的身影就会开始频繁出现在我周围,仿佛具有一种神奇的季节性般应声而来,家门口的招牌,翻到的打折券,还有帆布袋上,都有它的样子和味道。其中有一种叫“Cramique”的奶油巧克力豆面包,又大又圆,买来还是热的,半融的巧克力在嘴里轻易涂抹开,一般捱不到步入家门,就在路上一口一口吃光了。
另外一提,那时学校里有一位和我同乡的男生,曾在分配实习时提出,要去爱丽舍宫。Chef当时呵一声——“简直做梦!”没想到后来有一天他发回一封邮件,上面赫然写着一行“恭贺你已被录取,请届时准时入职”。据说是他契而不舍每天都到门口送简历,最终才为自己挣来这样一次尝试的机会,成为了也许是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位为总统服务的甜点师。
“那他不就每天都可以吃到最好的法棍了?”
没错,这是我们唯一会关心的事。
做甜点无关头衔,对爱面包的人来说,天天都是面包节。我为这香味醒来,怀着明日再会的心情睡去。出门在外,父母总牵挂着我一个人会太孤独,而我很难向他们解释我依靠着怎样的念想而活,当我驻足在街头的时候,当我动笔记下一些什么的时候,那触手可得又不非得据为己有的香味,沁入心田,乃是最接近天堂的瞬间,每当此时,我就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