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逃难故事
吃饭时,奶奶教导我:“你们现在的小孩子,是托生在金窝银窝里了。也没有吃过多少苦,又没有受过多少累。细胳膊细腿儿,让你们下地割麦,还生怕镰刀碰着腿。一些苦事和难事,说出来你们小孩子都不信,还只当它是个胡编出来的故事。你们哪知道,这些你们信都不敢信的苦难,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啊!”
吃完饭,爷爷和父亲进屋看电视,奶奶坐着守着我,等我吃完收拾桌子。我吃饱了,碗里留了几口,实在吃不下了。奶奶看到后训诫我说:“最后一口,饶了它!强撑也得吃完啊!粒粒皆辛苦,你一个当代大学生,难倒还不如我懂?老话可说了‘掉饭根儿,饿断筋儿’,现在剩饭根儿,当心将来没吃食,饿断你的肠子筋儿。”
随后,奶奶向我讲述了她在1942年的真实经历: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粮食的珍贵,因为你们活的太舒服了,吃的太好了,生活得太无忧无虑了。真该让你们吃点子苦,受点子累,把你们关在黑屋子里面,饿上几天,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能数清身上的根根肋骨,饿得精神颓靡,找不着北,饿得根本就感觉不到饿,那时,你也就知道一粒粮食有多珍贵了。
你笑什么?当我讲的是没有来由、虚无缥缈的笑话?不相信我说的?真该把你送回四二年,让你经历一番地狱般的日子,看你还笑不笑得出。
四一年,是个大贱年,也是一个大灾年。不知道是天公不作美?还是人为的祸难?总之,那年,整个河南一滴水没下!没有水就没有粮食,可以用“颗粒无收”来说,真真得一粒粮食都不见。
那年,我才五岁,大旱的天,我爹扛着锄头领着我下地,正值五月,地里一片青黄,看着十分喜欢人。但是我爹的脸上却一筹莫展,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我满眼望去,尽是麦子,但都是中看不中用。我爹蹲在地上,仔细扒扒看看,这些麦根本没结穗子。因为没水,再加上太阳暴晒,很多麦子都提前枯黄了。叶子卷着,麦秆耸拉着,蔫儿着穗头。偶尔有穗子的,你就去摸吧,都是空包,没有一个穗子上结籽!
我们村有个豆,我们都叫他老豆叔,他跟我爹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我和我爹扛着锄头回家时,在街口碰到他,他问我爹:“大哥,带着妮子下地啊?”我爹点点头。老豆叔问:“你那地里咋样?也干了?”我爹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都干了!”
回到家,我爹对我娘说:“从今天起,咱们都别下地了,为秋播留的棒子种都别留了,全晒上,晒得干干的。”我娘一头雾水,问我爹:“咋了你这是?粮种都晒上,不种地了?”我爹说:“种地?你还能种成?你去往地里瞅瞅去,咱家十来亩地,一个穗子也没结,一颗粮食也没见收!往年这个世界,麦子还应该是青青的,正是烤麦仁的好时节。但是你看现在,一片黑黄,根本不结粮。我看这雨是下不来了,这季儿棒子算是没着落了。所以,干脆棒子就不种了,把棒子种晒起来,屯好,留到来年再说。今秋再看情况,如果天气还一直干旱,咱们连下年的麦季也不能指望!”
我爹认为:如果天气再这么旱下去,一场大灾即将来临。我娘则不以为然,说:“你是老天爷?这雨你说不下就不下?这季儿不种,下季儿吃啥?”农村人,总是种一季儿粮,存一季儿种,这一季儿不种,吃的就是粮种,来年就没得种了。
我爹反驳我娘说:“头发长见识短,现在做准备,将来不饥荒。你还想着收获下一季儿呢。天要是照这么旱下去,就算这季儿种上,下季儿也不可能收。你打算那这些种子去冒险?”
我爹不让种,我娘非坚持种,俩人因此吵得不可开交。不过最后我娘还是没有拗得过我爹,所以当别人家都拔了麦苗,下播棒子的,准备九十月份再拼一把的时候,我爹却只是把买苗子全拔回家了,铡碎喂了牛,并没有随大流种棒子。同时,他还去劝阻别人,说:“你看这地都干成啥样了?胶泥筷子比铁块子还硬!天不下雨,井里也没水浇地,那坑里的水都下去了四五米,你种下去,根本长不出苗来。倒不如把种子留下,再观察俩月再说。”
我爹可是村里的庄稼把式,对天气的了解,就像知道自己手上有几条纹路一样,所以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有少数人听了我爹的话,及时止损,其中就有我老豆叔。但是大部分人根本就不相信我爹那一套,都说我爹在谝传闲话,甚至有人嘲笑我爹:“老邵叔,那老天爷是你亲家吧?为啥他拉屎撒尿都给你讲?”也有的说:“老邵叔啥时候学会的算卦?要不也给我算一卦?看我啥时候能讨个媳妇回家?”还有的说:“咱种咱的,到时候咱们的粮食长出来,老邵叔你可别掐腰瞎心疼啊!”我爹被气得直喘粗气,没好气地回:“我不心疼,到时候你们别心疼就行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想讨媳妇,你活不到娶媳妇那天就得饿死!”
我和我娘成天被我爹干起床刮红薯片子,我娘不想刮,就带着我下地薅野菜。我提着篮子一边薅野菜,一边问我娘:“娘,咱们自己家种的菜还吃不完,薅野菜干啥?”我娘说:“让你爹自己在家摆置他那点子红薯干吧,咱们薅点野菜,晒成黑菜,到时候给你做黑菜杂面条吃好不好?”毕竟当了一辈子的农民,是闲不住的,不会像现在人一样没事就去打麻将了。薅野菜这项工作,对于普通农民家庭来说,就是消遣。
我娘教我怎么区分野菜。啥是野草?啥是野菜?比如猫儿眼和马齿苋非常相似,猫儿眼还有毒,不知道的误食了猫儿眼,就会上吐下泻。猫儿眼有毒,马齿苋却可以吃,酸酸的,很可口;还有和柳叶儿差不多的扫帚苗,这种菜,嫩的时候非常可口;老了就不能吃了,纤维太密,丝丝绺绺的,放在嘴里就像是吃了口丝瓜瓤,能把舌头拉出血来!还有小葱,就是葱的缩小版本,小到只比缝衣针粗一点儿。它和葱的味道一样, 口味也一模一样,只不过比从小很多。我娘经常拿它凉拌菜,不是很辣,适合小孩子吃。
我和我娘正因为种地的事情生气呢,所以我娘每天都带着我出去薅野菜。留我爹自己在家刮红薯片子,每次都能薅一满篮子回来。薅回来之后,就晾在房顶上,撒点柴火灰,晒干之后就成了可以长期保存的黑菜。房顶上晾晒的不仅仅有野菜,还有红薯梗和我爹刮的红薯片。
除了我家,老豆叔也没种地,他闲得无聊,每天都到我家帮我爹刮红薯片,或者是帮我爹铡草喂牛。
果然,不出我爹所料,新播下去的种子一颗苗都没有发!翻遍所有土地,也找不到一根嫩苗。与此同时,坑里的水已经见底,露出了干结的坑底滋泥。河滩地也多出了五六米。村里人提议,这个时候该浇地了,再不浇地,几年就真活不了了!也有人说,天气太旱,人都不够喝水,畜生都顾不上,哪还有水浇地?
不过有些人依旧死性不改,依旧心存侥幸。可当他们掀开井盖的时候,发现井已经干涸了好久。
到了八月,进入溽暑,太阳就在头顶高高悬着,烤的人头皮发麻。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又带走了大量的水分,留在世间的水少之甚少。我娘一点水也不敢胡用,之前早晚都要洗洗脸才睡觉,现在也不洗脸了,连碗都不刷了,所有的水都用来吃了。人倒吃得少,牲口可扛不住天热,尤其是俺家那头大黄牛,一天不拿水浇浇身子,它都能热得吐舌头。我爹每天都得去几里地以外的河里取水,以前是一条宽阔的大河,现在只剩下一条小河沟。来回两桶水,得走小半天!
土地都干得梆硬,我爹预示的灾难也正式开始。
首先是村里人,当他们意识到我爹的前瞻性后,都夸我爹神机妙算,纷纷跑到我家,找我爹商量接下来该咋办?我爹叹口气说:“能咋办?之前就告诉过你们,不让你们再播种,让你们再等等,如果老天有眼,九月的时候下了雨,咱们还能接上一茬小麦。你们若是听我半句话也成啊!即便播种了,同时准备一下,别一下都播进地里,留点粮种,以备不时之需啊。退一万步说,就算九十月份不下雨,你们留下粮种当吃食不行吗?你们当中有些人偏不听我的话,非要播种,现在知道回来找我了,我能咋办?”一阵牢骚过后,我爹说:“我现在唯一能替你们想到的办法就是:赶紧去地里扒一扒,看看你们两个月前种下的棒子种还有没有?有就一粒儿一粒儿收回来,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有也做好准备,如果九十月份还不下雨,下一茬小麦也打了饥荒了。准备过个严冬吧!不下雨,先存点粮食,把冬天熬过去再说,来年开春,咱还可以种春棒子。”
我爹当时只是以为,等过了十月,进入雨季,再点一茬小麦,开春长了苗,这一年,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那些人回到地里,扒开龟裂的土地,翻找种子,哪儿还有种子?早就被虫子蛀光了。
到了八月,咱们这开始出现难民了,大部分都是从北边来的,近的是从新乡、安阳来,远的从河北、山西来。原来这次大旱百年难遇,受灾面积很大,包括河南、河北在内,四五个省,上亿人受灾!
起初难民还不多,操着一口耳生的河南话,要点儿饭吃。咱们的这人好,能给的话就给点,但也不是都给,本来自己储备的粮食不多,全给出去,自己不吃了?
有一天,我娘刚做好晌午饭,就有人敲门。我娘说:“妮子,八成又是难民,你快出去”我去开门,发现门外趴着个人,昏倒在地上。我赶紧叫来我爹和我娘,把那人抬进屋来,灌两口水,才缓缓醒了过来。刚醒过来,就跪在地上给我爹娘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喊着:“好心的叔叔婶子,好心的妹子,我娘快不行了,你们救救我娘啊!我娘快饿死了,你们救救我娘啊!”
我爹和我娘一见他跪下,赶紧把他扶起来,问他咋回事儿。缘来他们是安阳的难民,带着他娘,一路逃难到这里。由于没有东西吃,饿太狠,娘俩连路都走不成了,儿子把娘背到村口的破庙里安置好,就出来讨饭,希望我爹我娘能施点恩泽,给点吃的,救他娘一命。
我娘赶紧给他打了一碗野菜糊涂,刚舀出来,他连嘴边都没沾,就急急慌慌往外跑。我娘怕他吃不饱,本想再喊他拿半拉馍,谁知他早已跑得没影了。我娘就赶紧叮嘱我:“妮子,你赶紧拿着馍去,救人要紧!”我应了一声,随后跟着他,跑到了破庙,就是现在咱们殷堂小学后面那所庙。这两年每年逢二月十五,就有大庙会,所以庙也翻新了,以前很破。
刚到庙门口,就听见一阵哭声,我有点儿怕,没敢进去,就怕门框上往里瞅,就看见他跪在地上哭。他娘已经死了,活生生饿死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我当时还小,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心里很害怕,把我娘交代给我的事全忘了。
那哭声是真悲痛,毕竟是自己的娘死了,谁会不悲痛呢?
我听他哭了好久,等他不哭得那么狠了,只剩下哽咽声儿的时候,我才敢进去,扔下那半拉馍,又退到门口。
他抹抹泪,端起地上那碗我娘给他搅的糊涂,就着那半拉馍,和着泪水,跪在他娘的死尸面前,“呼噜呼噜”吃完。抹抹嘴,给他娘狠狠磕了三个响头,之后随便觅了张草席,把他粮胡乱一裹,埋在了庙前的乱坟岗子上。之后又来我家给我爹、我娘磕了仨头,还说他们那旱得特别严重,但是他听说南边不旱,他打算到信阳去看看,如果信阳也旱,他就干脆出省去湖北谋生。他还叮嘱我爹:“叔,你们也做做准备吧,天气旱得厉害,已经旱到你们这了。”随后继续朝南去了。
又过了两个月,依旧滴雨没下!水变得异常珍贵。难民也越发多了起来,饥荒也已经感染到了咱们这。咱们村里有很多人家里都没有了存粮,也开始了逃荒之路。
我家还有点儿粮食,我们秋末的时候也没有像别人一样种地,所以还留了一点子种粮当粮食,所以我家就没逃荒,看看挺一挺,能不能把大灾年熬过去?
老豆叔比较惨,他家就他自己,本来地也少,粮食也少,他吃的也快。老豆叔来我家,看我爹的想法。他说:“老大哥,人家都去逃难了,咱逃不逃?”我爹回:“再等等吧。”我爹不逃难,他也不逃难。可是他家已经没粮了,只能来我家蹭口饭。在街上看到我爹,他就上来抱住大腿,有气无力地对我爹说:“我家没余粮了啊邵大哥,我看着你的眼色行事,你可不能不管我啊!你给我半碗米,我端回去烧半碗米汤,充充肚皮。”我爹可怜他,就从口袋里先掏出半拉馍递给他,随后让他跟着俺们回家,我爹给他舀了半瓢米。
给老豆叔舀米的时候,我娘也在旁边看着,心里气不过,时候跟我爹吵了一架,说:“你大方,咱家都不够吃,你还有余粮施舍给别人。”我爹说:“就算咱不吃,也得给老豆!”我娘越听越气,跟我爹大吵了一架。
半瓢米能缴住一个大男人吃多久?不到两天,老豆叔就吃完了。随后他又上门要粮,可巧我爹出门了,这次碰到的是我娘。我娘拦住门,用作难的语气对老豆叔说:“豆兄弟,你也知道,这大灾年,天不下雨,俺家也大半年没进粮。俺们家的麦囤小,早就吃见底了,哪里还有粮食?你再去别家看看吧!”老豆叔就在门口闹开了,说:“嫂子,我啥事儿都看我大哥眼色,要不是看我大哥,我早跟着别人逃难去了,你们就这样不管我了?”一句话把我娘说生气了,索性撕破脸皮,直接凶我老豆叔,说:“豆兄弟,你这么说可不怕半夜壁虎尿嘴里?还看你大哥眼色行事,你大哥不让你逃命了?我家还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分给你,我们吃啥?”随后关了门,任凭我老豆叔在门外叫骂。
我爹回来,知道了情况,又和我娘吵了一架,随后就出门找我老豆叔去了。可哪里找去?他指不定又去谁家要饭去了!
灾民越来越多来了,有很多人走到咱们这就走不动了,干脆就死在这,埋在这。每天都有人哭,庙门口的乱坟岗子上的墓碑也越来越多。每天都有灾民上门讨吃的,之前我家有粮食,还能多少给点儿,心想大家都是人,或者都不容易。但是现在我家自己都不够吃,和老豆叔都撕破了脸皮,哪儿还有余出来的粮食施舍给人?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一个逃荒的敲我家门,一边敲,一边喊:“家里有人没?给电吃的吧!”喊一句,就从身上的棉袄里揪一绺子棉絮放嘴里。不一会儿,就没声儿了。我爹还以为他走了,开门一看,早已经没气了,嘴里还噙着一绺子刚揪出来的棉絮。
听说日本鬼子开飞机把安阳炸了,洛阳也炸了。咱们这的难民就更多了。那时候,粮食比一切都重要。
我家本来有头牛,午夜,我爹听见牛一直“哞哞”叫,我爹察觉到异样,就起床去察看。刚打开屋门,迎头一个大木棒子落在了我爹头上!我爹头上当时就豁开一个大口子,血哗啦哗啦往外淌。我爹闷声倒地,把我和我娘吓坏了,连动也不敢动。我娘扑到我爹身边,抱着我爹的头哭了起来。
老豆叔手提着蘸有我爹血的木棒子,领着一大群难民进了屋,从粮仓到铺盖,从箱柜到锅灶,里里外外搜刮了一遍,扛走了我家最后一点儿棒子面儿,还牵走了我家的大黑牛!我爹被打昏在地,我娘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我连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豆叔带人打砸我家,抢我家东西。
我家的牛连我家门都没出,就没老豆叔和难民们杀了分肉吃,牛的血就流在我家门口,连内脏也没有留下一点,全都被煮着分吃了,吃得一干二净。
老豆叔带人抢了我家之后,我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一直高烧不断。没钱看病,把我娘急得团团转,整宿整夜不睡觉,一直守着我爹生怕有闪失。
幸而我家地窖里还存着一点儿红薯干,就是刮的红薯片晒干,没被老豆叔他们发现抢去。我娘让我拿点子红薯干去药铺换点儿退烧药回来给我爹吃。我娘把红薯干捆得结结实实,拿个破布一包,塞在我怀里,千叮咛,万嘱咐,说:“有人抢,就给他,安全第一!”
我怀里揣着红薯干,走一步看三步,生怕别人识破了来抢我!我走得慌里慌张,走得胆战心惊。走一路,脊梁上冒了全是冷汗。
好不容易到了药店,才发现药店早已被抢空了。想想也是,药店里有干枣,有白芷,有陈皮,这些药材都可以充饥,不被抢才怪呢。
既然药店关门了,我就寻思揣着红薯干回去吧!哪知一回头,扭脸看到了我老豆叔,我避而不及,被他拦下。他问我:“丫头,衣服下面鼓囊囊的,揣的是啥?”随后不等我回答,就扑上来抢我!我吓得也不和他争抢, 直接把红薯干扔给他,慌里慌张地逃回家去。
我娘接着我,问我咋样?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她骂:“这个遭千刀的老豆,就应该上刀山,下火海,死了十八辈子还给阎王爷端粪盆子,永远不得超生!要不是他,你爹也不会病倒,如今又抢!”说完抽抽泣泣哭了起来。过后,她安慰我:“妮子,你做得很对,人没事儿就行!”
家里还有最后一点子红薯干,我们被抢怕了,不敢生火,只能把这些红薯干拿滚水泡开,塞进嘴里充饥。
我娘和我都以为我爹没救了,草席都准备好了,谁知我爹的高烧慢慢退了!不两日,竟然好了,重新站了起来。又过了两日,我爹差不多能站了,就跟我娘说:“这家是呆不住了,要不咱也逃难吧!”我娘哭着说:“不逃,这土地与我太有感情了,外箱的土一点也不亲,我不走。要逃你逃,打死我也不逃,我要在这生,我要在这死。”我爹用虚弱的声音劝说我娘:“不走就是死啊!你没看老豆来咱家的时候?眼睛都是血红,那是饿的了!这种人,啥事儿干不出来?到时候不等你饿死,就被人家给分吃了!”我娘只当我爹在吓唬她,不信。我爹说:“你可看见咱家那头牛了?吃得一干二净,一点儿不剩。你不想想,牛对于咱们庄稼人是啥?那可是咱们的命根子,种地打粮拉套全靠它,多狠心的庄稼人才会把自己的命根子杀了吃肉?吃了牛,下一步自然要吃人!你不走,就等着被吃吧。”听了我爹的话,我娘被吓得一楞一楞的。这时我怕爹又安慰说:“再说咱又不是不回来了,等灾年过去,咱还会来,继续种咱的地,继续住咱的屋。”
我娘舍不得家,准备了一大箱子衣服,还有床上的凉席,还有桌子,还有我爹最爱的茶壶和茶盅。总之就差没把家搬了,其余一切我娘在乎的她都要搬走。我爹呵斥我娘说:“你那那些个东西干啥?桌子椅子通通没用,少拿一点才是正经。”这些都是我家的家当,和我娘都是有感情的,我娘怎会轻易割舍?奈何我爹不让拿那么多,他说:“你把这些心爱的东西都打理好,我给你藏到咱那红薯窖里,等咱们回来了,拿出来还能用。你要是带在身边,不仅耽误走路,还让人眼红,指定全给你抢了去!抢了事倒小,最拍的是因为这点子东西丧了命。咱们是逃难,不是搬家,少拿些吧。”即便如此,我娘依旧不想割舍,在我爹的反对之下,她还是拿了半箱子衣服,给我和我爹各自准备了一套秋冬季儿穿的厚棉衣,说:“不一定到啥时候才能回来呢!”还从地窖里把半袋子红薯干磨成的面粉压在箱底,还带一把我娘用惯了的剪刀。
我爹拿的倒少,一口小铁锅,碗筷都没带。一把放在手边的劈柴刀,还有一把别在后腰窝里的斧子。那斧子是槐木把的,敦实得很。再有就是身上穿得一套衣服了。我的也不多,只不过是两件心爱的粗布衫子和一些头绳。
林林总总,有一木箱,那我娘的陪嫁箱子装着,放在我家的独轮车上,我们也逃难去了。不过在走之前,按我爹说的,把我家里所有东西都放进了地窖里。我爹在地窖口放了一米厚的棒子秸,上面又掩了一米厚的土,把个窖口掩得结结实实,跟地面齐平,不细看根本啥也看不出来。我娘不放心,又把我家的大水缸挪在上面,还灌满了水。我爹说:“”你压太沉,小心它泄下去。”我娘一听,心里不安,又把水缸挪走,搬来一块儿大木板盖在上面。我爹笑我娘:“心眼子真小,谁还会偷你那些个东西?”
就这样,我家也开始了背乡离井的逃难之路,我们离开司桥村的时候,整个村子除了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剩下的基本上都已经逃难去了。
我们仨推着独轮车加入了逃难的大部队,远离干旱,一路向南。要么到信阳,看年景好了就停下来;要么出省去湖北,总之离干旱区越远越好。
我爹推着独轮车,我娘拿根缰绳拉着,我在后面斜挎着我的小兜子跟着。
上了大路,逃难的人就多了,我们就像支流汇进干流一样,随着流水一样的大部队往前走。在大路上,我发现了很多熟稔的人,按说该点头打个招呼,结伴而行,路上好有个照应。可都互相不出声!谁心里都明白,大难临头各自飞,人多是非多。能把自己顾住就不错了,哪还有闲工夫照应别人。
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像我们家这种刚出来逃难的农民,大部分都还中规中矩,揣着袖筒子,拖家带口,都去逃难,身上的衣服还很新,一看就知道刚出来逃难的;还有些孑然一身的,身上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像鸟窝,身上还长着烂疮,脸上的灰能揭下一层来,垂着膀子,眼里无神,一看就知道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人。相比我们这些平头农民和那些衣衫褴褛的破落户,最惹眼的就是咱白楼的大富豪,姓白。白楼集上一溜子商铺都是大的,是有名的大财主。他也拖家带口,拉着马车,第一辆马车上载满了姓李,堆得老高。第二辆马车上坐满了人,马财主揣这袖筒子,戴着狗皮帽坐在马车前辕上,身边坐了个赶车的活计,身后车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他老婆,一个她闺女。虽然也穿粗衣粗裤,但从人家的一言一行就能看出,这绝不是普通的庄稼闺女,咱庄稼人才没有那白白嫩嫩的脸蛋,也没有人家大家闺秀那温文尔雅的气质。
走了一天不到,我们刚到柘城地界,有一大片密林子。树林葳蕤,杂草横生,黑漆漆的,像是住着无常鬼。林子中间有一条小匝道,窄的最多能容下一辆马车。
我娘在前面拉,我爹推着,我跟着。突然我爹我娘都不动了,再一看,原来前面的路被人塞满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你推我搡,水泄不通。我点看看到底咋回事,就往前拱拱,拱出人群,才发现,原来路被人给截断了。定睛一看,劫道的不是别人,正是老豆叔!拿刺槐条子扎了两道路障。他站在第一道路障后面,挥着那根还沾着我爹血的木棍子,带着几个难民模样的人站在路中间。只见老豆叔掂起木棒子,对着拥挤的难民群,叫到:“此树是我栽,此道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不要钱,只要粮!横竖一斤半斤都行,但若没有,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随后又说:“要么走这里,要么绕路,要么从林子横穿过去,没第三条道。不过我可告诉你们,林子里正烧着滚开水锅呢,专等那些细皮嫩肉的送上门来。穿林子的小心行,指不定就有人从背后摸上来给你一棍子,把你敲死,给你剁剁下锅煮着吃。”
大部分人都还不信他,再饿也不能人吃人啊!我问我爹:“爹,林子里真有吃人的人?”我爹说:“别信他,咱从林子里过。”这时其他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还别不信,人饿极了,啥事儿都能干出来!”还有的举例子说:“真人真事儿,俺们庄有户人家没东西吃,孩他娘就打发孩子去他姥姥家讨点吃的,谁知去了半晌没回。孩他娘过去一看,孩子已经被他舅舅下锅住着吃了。”还有的说:“即便林子里没有吃人怪,也有些个破落户,照顾不好就把你啥东西都抢走了!”一阵话听得人心惶惶,都纷纷说:“破财免灾啊,就均一点儿出来也无碍。”
我爹衡量了半天,怕林子里果真有恶人,怕我和我娘出意外,就业决定交粮过关。
一语既出,白老爷驾着牛车率先从人群中了出来,掏出半袋子小米儿,连车也不下,直接扔在地上,说:“半斤。”老豆叔捡起小米儿,乐得眯着眼睛,对他的活计说:“开一闸!”等白老爷两辆马车都进了一闸,老豆叔才说:“关一闸!”把白老爷的车队围在中间。白老爷慌了神,以为要抢他,于是问:“活计,怎么说?不放行?”老豆叔笑嘻嘻地说:“别着急啊白老爷,一闸二闸全开,所有人直接冲过去,拦都拦不住啊!”等一闸关严实了,老豆叔才招呼二闸的活计:“开二闸!”等白老财主过了二闸,他又说:“关二闸!”
我娘说:“这个老豆,太鬼精了!为了防止人冲关,还专门设置了两道闸口!”
白老爷缴了半斤粮食,过去了。人啊,最怕聚堆儿。一看你过去了,我也想过去,有一个人开了先河,那剩下的人都会争相恐后地效仿的。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给老豆叔缴了粮食,要么是半斤小米,要么是半斤面粉。还有些身上啥都没有的,直接选择了走林子,反正他身上除了一条命,啥也没有,他不怕别人抢。
到我们了,我娘不想把压在箱底的半袋子红薯干子面掏给他,就从兜里拿出半把子干菜,递给老豆叔,说:“老豆,俺家已经没有余粮了,只剩下这把子干菜,我拿给你,你让俺仨过去吧。让俺仨过去,以前的事儿咱就既往不咎了。”
老豆叔凶神恶煞地说:“不行,你若开了先例,剩下的人都说没粮食,我和我这帮子兄弟咋办?你还好意思提以前的事儿?我跟你讲,要不是你家,我老豆早跑到湖北快活去了。”他横起木棒子,指着我爹说:“就是你!亏我还叫你一声老大哥,你要是早点让我逃难,我现在指定到了湖北了。你们不逃,还不让我逃。”我娘争辩说:“老豆子,你说这话可讲良心啊,俺们及时不让你逃了?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咋还耍起无赖埋怨别人呢?”老豆叔听完十分不忿,头一歪,指着我爹又说:“就是他不让我逃难,非让我再等等!人家早期逃难的人都在湖北开了商号了,老婆都娶了两个了,我呢?不让我也就罢了,还不管我!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让我嚼这辣喉咙眼子的干野菜,谁稀罕?!”说完一把把干菜打翻在地,说:“总你说破大天,没有粮食我也不让你过……不,有粮我也不让你过!”
自始至终,我爹一言不发。
我娘指着老豆叔的鼻子骂:“老豆,你个没良心的,你抢我家牛,杀了吃肉,还打伤我男人,如今还不让我们过,你是想致我们于死地吗?”说完“呜呜”哭了起来。我娘说的没错,前面是未知的希望,身后是已知的绝望,俺们算是最后一波难民了,过不去只有死路一条。
老豆叔已经没了道德,不知道啥是脸红。那个时候的人,只计划着如何谋生,哪管什么良心不良心?
除了我们,还有一些没交粮的被挡了下来,其中不乏有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本就是饿急眼的人,如今老豆叔又截住匝道不让人过,已经让人恨得牙根痒痒,收了那么多粮食,也让人眼红。不让走,就是不让活,十几个小伙子一合计,要抢老豆叔的粮!他们邀我爹加入,说:“老叔,我看你也不是那甘愿挨骂的人,咋就被他指着鼻子骂的不吭声呢?咱们十几个人,比他多一倍呢!他不让咱过,咱抢他的粮,中不中?”我爹不吭声,他们看邀请无果,也不强逼,只是借走了我爹的柴刀。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群小伙子除了一身的不怕死的胆子,啥也不剩。没有东西,没有家人,也就没了顾及。二话不说,提着家伙什儿就上去和老豆叔那帮子人打了起来。人一旦有了东西,就胆子笑了,不敢死了,怕死了不能再享受他的东西。老豆叔粮食多了,开始顾忌起来,自然不敢拼命,所以一仗下来,老豆叔的人有四五个当场就被砍翻在地,老豆叔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小伙子来还刀,对我爹说:“老乡,谢谢你的刀。”还从抢来的粮食中分了一布袋带血的,扔给我爹,说:“这两斤带血的分给你,你用水淘淘,还能吃。”随后几个人扛起粮食,扬长而去。
我娘把粮食压在箱底,和那半袋子红薯干子面放在一起,把那个袋子也染得红红的。袋子也不厚,把靠着袋子的那一圈面都染红了,凝结在一起。那时候的人谁还顾忌这个?饿了别说人血,人肉都能吃得下去。
我娘放好粮食,就准备拉着车走,谁知不见了我爹。我回身一看,才发现他正蹲在地上,给那些倒下的人一一探气儿呢。地上有七八个躺着的,有的还有气儿,捂着胳膊捂着腿,捂着胸口捂着脖子,一边“哎呦哎呦”地叫,一边让我爹救救他们。有的早已经没气儿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死了没。我娘说:“你管他们干啥?咱赶紧走吧!”我爹试了试老豆叔的鼻息说:“老豆还有气儿啊!”我娘没好气地说:“他就该被打死!丧尽天良的家伙,长得像个人样,净做些个人不做的事儿!”
我爹让我娘把独轮车推过来,把老豆叔扶起,让他坐上车。我娘一见,哪里愿意?问我爹:“你干啥呢?”我爹把老豆叔扶上车,让他靠着箱子坐着,说:“他还没死,咱不能把他丢开。就是死了,也不能丢开,咱得好好发葬他。”我娘一听,气得暴跳,说:“他没死!他差点儿弄死你你知道不知道?当初是他自己不逃难,他偏偏说是你教唆他,把干系推到你身上。他差点拿棒子把你扩死,还杀了咱家牛,除了这,还有一件事,你昏着呢,不知道。你发高烧,昏迷不醒,我让妮子拿点子红薯干去给你换点儿药,在路上被他抢了去。他把你的救命药都抢了!他是咱家的仇人,你理他干啥?赶紧把他丢开,咱走。”我爹稍显难色,说:“怎么说他都还是个人,是条生命,把他丢开,我心里不安生。”我娘就骂骂咧咧,一直给我爹诉说着老豆叔那些没良心的行为,说啥也不同意带上老豆叔,还说:“你带上他,我和妮子就不走了!”我爹作难了,蹲在地上不说话。
良久,我爹说:“咱不能丢下他,你当他是仇人,其实他对咱家有恩,有大恩啊!”
我爹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爹,也就是我的爷爷,你的老太姥爷被抓了壮丁,只剩下我奶奶和我爹,还有我爹的妹妹,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我爹的妹妹那时候还吃着奶呢,我爷爷不在,家里的地就荒废了。不种地,自然没钱没粮,也就没有吃的东西。我奶娘又守着俩孩子,啥也做不成,啥也干不了,每天只知道哭。房屋年久失修,早就漏雨,爷爷不在,奶奶也不敢爬到房顶修,只能任凭它漏着,把床都漏湿了。我奶奶整夜整夜睡不着,一直哭,两个孩子也都跟着她一起哭,三份子人从天明哭到天黑,从天黑哭到天明,没一刻安生。家里啥吃食也没有,母子三个差点饿死!这时,老豆叔的爹娘伸手帮了我奶奶一把,不仅接济了粮食,还帮我奶奶翻新了屋顶,更是把我爷爷的所有农活都接过来扛在了肩上,并在收获的时候割好收好,拉到打谷场上打好晾好装好,又给我奶奶拉回家去,分文不取,直到三年后,我爷爷回来。这三年,老豆叔的爹娘对我奶奶家的照顾无微不至,吃饭都在一个桌子上吃,像一家人一样,要不是他家,我奶奶和我爹,还有我姑,早就饿死了,估计都转世投胎好几回了。我爷爷十分感动,就和老豆叔的爹拜了把兄弟,老豆叔喊我爷爷干爹,我爹喊老豆叔的爹干爹。
我爹说:“我和老豆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他本就不是个恶毒的人,只因为饿极了,才红了眼六亲不认。你是知道的,若放在平时,咱们整个庄子,除了我,他还听谁的话?别人说他一句,他顶十句;我说他一句,他哪一句不听?他那天跑来问我,要不要逃难,我给她说再等等,本来就是我的错!他爹娘死得早,临了就拉着我爹的手说,就这一个儿子,委托我爹照顾好他。我爹一直把他当儿子对待,我娘给我裁衣服,必定把他的裁得比我的还舒坦。我爹娘也走了,临了临了,也拉着我的手说,老豆是我弟弟,让我照顾好他,凡事都关心点,帮着操办操办。可以说,我两就是亲兄弟!你让我抛开他,我咋忍心?”说着说着,我爹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娘听完我爹的话,抹干泪,站起来,拉着车绳,说:“你既然这样说了,他家是你家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他是你兄弟,也是我兄弟;他不仁,咱不能不义。他不死,暂不丢下他,行不?”
就这样,我们带着老豆叔,继续上路了。虽然我娘还挺记恨我老豆叔,但是对于老豆叔的照顾还挺到位,从棉袄里面撕下一片棉花,给他包扎头,还不断地喂水喂饭,擦手擦脸,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绝对短不了老豆叔半口。老豆叔的伤一共两处,一处在肚子,被人捅了一刀;一处在头上,破了个大洞,所以一直昏迷不醒。我爹我娘都是用柴刀刃儿撬开他的牙,往嘴里送食儿。他闭着眼,倚在箱子上,嘴里胡言乱语地说着些话,哼哼唧唧,也不知道他说的啥,还挺烦人的。
过了几日,老豆叔能睁开眼了,流着热泪,紧紧地抓住我爹的手,说:“老邵哥,不是你,我就没命了啊!”我爹也不说话,老豆叔还继续说。总之一直给我爹忏悔,说他不是人,说他没良心,说他对不起我爹,对不起我家。我娘听得不耐烦了,让他闭嘴,他立马合了嘴,不过走着走着,指不定啥时候,就突然喊我娘:“嫂子啊,我对不住你啊。”我娘也不说话。
越往前走,眼前月荒凉。路上尽是灰色,看不到一丝绿植。地上根本没有草,以前那些就长在脚边的,人们连看一眼也不看的草都没了。那都是救命的粮食!树干子都光秃秃的。树叶被摘了吃了,书皮也被扒下来剁碎了磨成了面。那树皮面特别粗,活了水根本捏不到一块儿去,想做个团子都不行,都是抓起来直接往嘴里喃!那个粉你是没吃过,又苦又涩,还十分拉嘴,吃到嘴里就像吃碾得粉碎的土坷垃渣子,一点味道都没有,根本不充饥。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吐了,那是饿的!饿极了,胃就受不了,开始倒酸水,人就吐了。可是肚里都是空的,又能吐出来些什么呢?恨不得把胃翻个个,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吐两口唾沫,润润嘴唇。
那袋子带血的小米儿和被我娘压在箱底的半袋子红薯干子面是我家的救命口粮。尽管我爹背了一口小锅,也不敢用了。因为你一生火,一架锅,别人就知道你要做饭,“哗”一大群人围过来,还不等你粮食下锅,就给你抢得干干净净。即便在锅里煮好,那味儿飘的老远,饿极的人都长着一双狗鼻子,循着香味儿就飘过来了。不等你盛,直接把手下在那滚烫的锅里捞着吃。你看他嘴唇上、舌头上、喉咙间、肠子肚子里烫的都是豆大的燎泡,他也不在乎,他就想吃食,他就想活命。我们都是到了晚上,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偷偷掏出来一点儿干喃,小米还带着血,红薯干子面还因为沾染了血凝成了一块儿血饼。谁在乎?有血更好,还能多补充些营养,也不洗,也不淘,就着凉水,硬咽下肚。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胃弱,连凉水都喝不了,你看我,八十好几了依旧习惯喝凉水,一点事儿没有。这都是当时的环境逼的!那饥饿驱赶着你,迫使你的胃变得强大,能消化一切你吃下肚子的东西,甚至能把屎倒回去再消化一遍!对生的渴望迫使你的身体把那些原本就没啥营养的东西消化的干干净净,然后转化成血液,给全身输送养分。所以我看见你们现在的小孩浪费,我就心焦。你们没饿过,不知道粮食的珍贵。但是粮食也是知好坏的,你不好好对待粮食,粮食绝对惩罚你,不信咱走着瞧。
我给你说你还不信,让你回到四二年,看一看沿途那些饿死的尸体,你就知道肚子饿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了。
一直往南走,过着周口到项城,出了大事了!我爹被抓了壮丁!
当时我们一家三口加上老豆叔正往前走。过着周口,到了项城,我爹就说看看城里有啥大户人家没?咱可以去要点饭吃。可在城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啥能要到饭的地方。灾民太多,不等要就直接抢!人家索性就不开门,或者直接搬迁到其他城市。我们没要到吃的,就决定进城歇息歇息。走到一片阴凉地儿,很多人都在那休息,我们也就停了下来。那时候的老豆叔的身子还特别虚,根本站不住。我爹我娘把老豆叔扶下车,让他倚在大树上,给他灌点水喝。走了好长时间了,大家手脚都乏了。
我爹的屁股还没挨地,一队兵端着枪走了过来。领头的骑着高头大青马,穿着筒子靴,戴着王八帽,还穿着呢绒大氅,带着一对黄皮兵,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左观右看,就像逛菜市场一样,随后停在了我爹面前,问:“哪儿人?”我爹说:“睢县人。”领头的就说:“你站起来,跟我走,推着你的小车。”我爹憨憨地问:“干啥?”骑马的说:“你问那么多干啥?推上小车赶紧走,包吃包住,酒肉管饱!”我爹看看我娘,我娘摇摇头,于是我爹回:“我不去。”骑马的哪容我爹争辩?直接托着枪,指着我爹说:“还容你商量?别放屁,赶紧推着车子走!要不然,我连你带这俩娘们,还有地上那个残废,都崩了!”
我爹这时才发现不对劲,起身笑着说:“这位爷,你看我这手上有女人,有孩子,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兄弟,一家老小全靠我呢!我走了,他们咋办?”骑马的不由分说命令人拿枪抵住我爹的后腰,膀子一摽,想强行带走。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我娘首先有了反应,看到黄皮兵要强行带走我爹,上去搂着我爹的腰,哭着喊着不撒手。我一看,也抱着我爹的大腿,不让走。老豆叔也嘟嘟囔囔,挣扎着想站起来。
黄皮兵一看我娘和我都扑到了我爹身上,就拿枪托砸,砸我娘的头,砸我的头。一下把我娘砸的头破血流,把我砸的头晕目眩,晕倒在地。我晕倒,我娘根本不管,即便头上脸上都是血,还扑上去要抱我爹,还没挨到我爹,被一个黄皮兵横空给了一个窝心脚,把我娘踹倒在地。我娘捂着胸口,半天喘不上来气。我爹被架着,带着哭腔说:“老总,老总,你开开眼!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我走了他们就死了啊!我走了他们就死定了啊!老总你就开开眼吧老总!”那些兵怎么可能听这种话?硬生生拿枪把我们和我爹拆散,随后押走了我爹,还把我们的箱子扔在地上,推走了我们的独轮车。
我爹被反剪着胳膊压着,一边回头一边叮嘱我们:“往前走!往前走哇!到光山!我去找你们!我去找你们呐!记住啊,光山!光山呐!”我和我娘都倒在地上,只有我老豆叔身体孱弱,倚着棵树,摇摆着手,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看到我爹被抓了壮丁,人群里瞬间就炸开了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作鸟兽散。可是哪里跑得出去?黄皮兵早已经把人群围得严严实实,不抓够壮丁,谁也别想走。在嘈乱的人群中,老豆叔挣扎着站起来,把我和我娘压在身子底下,避免我俩被拥挤不堪的人去踩死。
黄皮兵净挑些壮实的后生,系数抓去。有些是独自一人,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反正也不知道湖北又没偶遇粮食,倒不如跟着走去当兵,至少能混口饭吃;但有些人就像我爹那样,大部分都拖家带口,阖家出逃。就像白大财主,不仅抓了他和他赶车伙计的壮丁,还征用了他的两辆马车,还抢走了马车里的那些财宝银元,剩下的衣服、粮食,还有两个女人,都胡乱扔在地上,粮食和衣服都被难民趁乱抢了去,白财主的老婆和闺女就坐在地上只会哭。有家室的人被抓了壮丁,便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所有人都哭天抢地,不愿意跟他们走,奈何赤手空拳抵不过长枪短炮。有一个想逃,还没走出十步远,就被骑马的瞄准,一枪毙命。人怕死,怕枪,所以只能想割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人被他们押走。
我爹被抓走后,我老豆叔挣扎着站起来,给我灌点水,我醒了;掐掐我娘的人中,我娘舒了一大口气,也醒了。醒了之后就开始哭,不知道如何是好。
哭了半天,我娘想:光哭也不是办法啊,还得往前走!因为我爹说了,让俺们往前走,他回去找俺们。于是我娘止住了哭,开始谋划接下来咋办。
接着往前走,没了独轮车,我娘就用柴刀给老豆叔砍了根棍子做拐杖,让我搀扶着我老豆叔继续往前走;她拿缰绳拴在箱子上,拉着走。
临走时,白家的女人还坐在地上哭。
我娘走过去,说:“你就哭吧,你哭干泪水你男人也回不来。你看看四周,抓壮丁的不是只有你家一家,别人家都还继续往前走,不会因为缺了男人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得死。咱女人也得学会生存。”她们根本听不进去,一直哭,我娘摇摇头,抢过白家闺女手里稍显干净的干净手帕包扎了一下头,随后拉着箱子,带着我们走了。
老豆叔身体太虚弱,走不太快。再加上我娘头上也有伤,俩人就像两个难姐难弟,都缠着脑袋,看起来怪滑稽的。老豆叔肚子上还有个大刀口,能塞下一个拳头。走的时间长了,原本养的差不多的口子慢慢裂开了,一动就疼,一动就疼。我娘怕老豆叔撑不到光山,就打算停下来休整一下,至少要等两个人状态好一点儿了再出发。其实跟随大部队没啥好也没啥不好,人多可能安心一点儿。我们远离了逃难大部队,在项城边上一处破庙住下了。
破庙里没啥人,到处都是会,荒凉的让人打颤。
我们的粮食吃的差不多了,我和我娘就出去要饭,可谁有粮食施舍给你呢?那个时候,纵使你抱着别人的大腿,喊爹喊娘,说你要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人家也没用,也许人家比你还惨,根本不心疼你。连续要了几天饭,半口饭也没要到。我娘说:“必须得想个办法啊,要不然都得饿死。”老豆叔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嫂子,是我拖累了你啊,你带着妮子走吧,别理我了,赶紧去光山找我老邵哥吧。我不是个人东西,我上辈子就是个丧良心的白眼儿狼,你们丢开我走吧,我不想拖累你们,我也不怪你们。我是个快咽气儿的人,你就把我丢开,带着妮子走吧。”我娘讨厌我老豆叔,也不搭理他,只把我爹的柴刀从箱子里掏出来,交到我手里,对我说:“妮子,你看好你老豆叔,我去去就回。”我点点头。
过了半晌,我娘才回来,灰头土脸的,嘴角还挂着血丝。我一看到我娘,就兴奋地扑上去。看到嘴角的血,我问:“娘,你咋流血了?”我娘则高兴地合不拢嘴,经我提醒,才知道自己的嘴角有血。她抹抹嘴角,说:“傻妮子,这不是我的血,你看我带回了啥?”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条没有头的长虫,有一米长,身上布满黑花。即便没了头,它的身体依旧不停扭曲着。我问我娘到底咋了?我娘说,她出去找东西,拐了很多弯儿,大概是破庙往西十多里,有一片漫野地,中间有个大土山,圆圆的,跟个大坟头似的。她爬上去,才发现这个大土山是个坟山,到处都是松树和柏树,一排排的,青青翠翠的,很好看。隔两步就个小坟圈,每个坟圈前面都竖着一个两米高的大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我娘不认识字,但是她找了几块墓碑看了看,发现墓碑上面的姓都是同一个字!她才明白过来,这肯定是项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坟山。像这样的大家族,在平常年岁,都会派遣一两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子常住在坟山上,看管各处坟圈,以防被盗。但是在大灾年,活人还顾不住,谁还顾死人?
我娘进了坟山,到处都是坟头,她感到了丝毫的害怕,但同时也很兴奋,因为这里的景象太反常了!去外面看看,所有的花草树木都被薅的干干净净,但是坟山上还长着茂密的苍松翠柏。我娘猜想,一则这个地方太隐蔽,不容易被人家发现;二则即便发现,人们敬畏鬼神,不敢靠近。当时的人啊,都信鬼神,有个说法,一个人不能待在坟头旁太长时间,因为坟头是通往阴间的门户,阴气太重,人在坟头旁待的时间太长,就会被吸走大量阳气,容易折寿。
我娘也怕,也很高兴。因为这里很多可以吃的东西!她一边看到了茅根,一边喊“阿弥陀佛”一边挖茅根的根茎。我娘挖了很多的茅根,这种茅根跟现在的鱼腥草差不多,但是它是甜的,而且是脆的。除了茅根,我娘还摘了很多嫩松针,这些都是可以吃的。
在我娘摘松针的时候,突然发现脚边有一个洞。她就寻思挖挖看,看看能不能挖出啥东西来不能。俺们没有带铁锹,唯一可以用来挖东西的柴刀我娘临走前还留给我防身用了,所以她只能徒手挖。起初挖的都是些漕虫,这种虫子就是扑拉蛾子种在地里的,养了半个冬天了,特别肥。我娘挖了五六条,把它们装在兜里继续挖,突然摸到个凉凉的东西!我娘“哎呦”一声,吓得赶紧缩手,跳开半步远。缓缓神,定睛一看,原来是条蛰伏着的长虫,还在冬眠呢!我娘眼疾手快,抓住蛇头,放进嘴里,“吭哧”一口,“咔嚓”一声,就把蛇头咬掉了,所以嘴角才会留下蛇血。
我娘说:“我怕路上在遇见个什么人,把我的蛇抢去,就藏在怀里。我不咬它,它就得咬我!它现在正在冬眠,身体僵硬,行动也不是很方便,等在我怀里待一会儿,身上略微暖和了,就该咬我了!”说完,就让我把小铁锅掂出来,添点儿水,点上火,用柴刀把长虫剁成几段,下锅煮了,内脏都没去。虽有又从口袋里把那几条漕虫掏出来,也扔进锅里一起煮了。又掏出嫩松针和茅根,交到我手里,让我吃。我吃着手里的茅根和嫩松针,看着锅里的翻腾的长虫肉。嘴里甜甜的青草味是久违的感觉,回忆回忆,连肉是啥味道都不记得了。
我娘叮嘱我:“妮子,你在这看着锅,我去门口转转!”随后掂着柴刀又出门了,就在破庙门口转悠,好像生怕别人寻着味儿过来抢食。
幸好这一片的人早逃空了,所以我们也能吃上一顿安生饭了。
白水煮长虫,没有油,没有盐,我却吃得津津有味,拿手抓着就往嘴里送,并没有觉得长虫有多害怕,或说虫子多恶心,也没有下不去嘴这一说。在嘴里嚼两嚼,连骨肉带肉嚼的稀烂,再咽下肚。我娘自然也是把骨头嚼的稀烂!这些骨头对于俺们来说都是生命!
我娘舀了一碗汤,扶起老豆叔,把半碗肉汤送下肚,又撕了几绺子长虫肉喂他。我老豆叔也好久没吃肉了,一尝到肉,瞬间来了力气,闭着眼睛,嘴巴却在不停地吃。肉喂到他嘴里,他连嚼也不嚼,直接就咽了。我娘又把剩下半碗汤给他喂下,他的眼神活泛了起来,身体四肢也渐渐有了力气。之前伤口裂开太疼,他嘴里只剩下“哎呦哎呦”,连话都说不全,现在好歹能说句囫囵话了。
就这样,我们在破庙里待了七八天,靠着那座坟山,我们过了七八天相对舒坦的日子,不说一天三顿一顿不落吧,最起码每天都能有东西吃,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时候一两天还吃不到一点子东西。
每次我娘上坟山回来之后,都会双手合十,虔诚地给坟山主人道个歉,希望他能理解我娘并不是故意挖他家祖坟的,而是真的有难处。
等老豆叔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能走路了,我们就继续赶路了。
你问我为啥不再破庙里住下?住那干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几十里的人都逃空了,没有半点子烟火气。更何况和我爹说好了,往前走,去光山,他去找我们。
走着走着,天上突然下去了大雪,跟撒鹅毛似的,眼前被遮得严严实实,啥也看不见。我老槐树叔和我娘心里高兴,寻思着,既然下了雪,那就证明旱灾过去了。但是我们还不能回去,因为我爹还在光山等着俺们呢!
继续往前走,到新蔡县,景色就更加荒凉了。当我们经过一片空地时,发现地上坑坑洼洼的,坑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啥东西烧焦了。坑边躺着一具具尸体,都发臭腐烂了,那个味道熏得鼻子眼睛里都是水。很多死尸都缺胳膊少腿儿的,半拉身子躺在地上,肠子肚子啥的都漏在外面,上面爬满了苍蝇。这边一条没家的胳膊,那边一条无主的腿,乱糟糟的,根本分不清啥是啥?有的尸体完整些,但是身上也少不得好几处伤疤,要么是肚子上有个大窟窿,你都可以看见蛆虫在涌动;要么是脖子被直接被横着截断一半,虽然还连着筋带着肉,但是身体里的血早就流干了,地上的血跟土混在一起,都变黑了。我还看到了白大财主的老婆的尸体,她大字躺在地上,手上还拧着手绢呢。脑袋正当门插着一个小黑铁片,血从这里流出来,流成了一个圆圈,就像如来佛祖似的,只不过把他的光圈换成血圈。她脸白白的,张着嘴,瞪着眼,眼珠子上落满了蝇子。肚子胀得像个皮球一样,我总觉得你拿手指头戳一下就会爆炸!老豆叔捂着口鼻走在前面,我和我娘拉着箱子跟在后面。我娘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谁知她自己一个没忍住,趴在地上吐了起来。
横七竖八躺着的死尸引得一些野狗都来抢食,那狗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们,生怕我们抢食。
人饿,狗也饿,找不到东西吃,只能啃死人。拿尖牙利齿开膛破肚,把头拱进死人肚子里,把死人的肠子肚子都拉扯出来,淋淋漓漓,还流着黑血,沾染的哪儿都是。一个狗头,通红通红的,一抬头,抿着舌头,拿着一双血眼瞪着我们,就像是阎王爷派来的狗头判官,能把你的魂儿都勾走。我寻思,如果它们不是畏惧我老豆叔手里那把柴刀,一定早就扑过来把我们撒撕成碎片,吞下肚里去了。毕竟新鲜的肉比腐烂的肉好吃多了。
狗饿,人更饿。老豆叔饿红了眼,举起柴刀就冲进狗群,扑向其中一条狗,趁那狗正低头撕咬尸体,老豆叔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狗头应声掉地。一刀断头,干净利索。那狗的身子直挺挺的站了好一会子才轰然倒下。
这狗本来都是家狗,只不过要么被主人丢下了,要么和主人走散了。家狗,你胆大,它胆小;你稍微一胆小,它就会龇牙咧嘴的要咬你。所以啊,当老豆叔不要命般冲进狗群时候,其他狗都夹着尾巴逃了。
老豆叔和我娘掏了一把麦秸,铺在死狗身上,直接点着燎狗毛,连皮带肉切了煮了吃了。我们三个人,一共吃了半扇狗肉!把锅里的汤喝的干干净净。
吃狗肉时光顾着吃狗肉了,吃完才发现,我们就把锅架在了死尸中间。
没吃完的那半扇狗肉,就剁成小块放在了箱子里,反正天寒地冻的,狗肉不会坏。
我们不随人群,所以也没遇见啥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大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死尸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尸体大都支离破碎的?我们一直疑惑,一直也找不到答案。
路上人少,自然是非也少。那段时间,别人都穷得卖儿子卖闺女,俺们却天天吃狗肉,喝肉汤,简直不想逃难的。
到了光山,我们终于赶上人群了,但是我们决定不走了,因为我们得在这等我爹。我娘掰着手指头算算,离家已经有小半年了。那时候应该算是春天了,因为俺们的棉衣都脱下来了。
赶上了人群,见到了一个女人,那就是白财主的闺女,她哭着向我们阐述了我们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啥,我们才知道新蔡的大坑和尸体是咋回事。
当时因为我爹在项城被抓了壮丁,老豆叔和我娘神色都不咋好,于是就在项城的破庙了耽误了七八天。谁知这七八天发生了很多事!
白家闺女抹着眼泪说:“新蔡县的大坑是日本人投下的炸弹!这群挨刀子的,开着飞机在天上转悠,专找人多的地方投炸弹,才不管你是老百姓还是军人,一齐儿轰。炸弹跟倒水似的从飞机屁股里倾斜出来,到地下就炸,一炸就是一个大坑,一炸就会死好些人,路上的死人尽是被炸死的。一轮炸弹下来就死了小半,二轮下来死了大半。我娘躲过了一轮儿,到第二轮,扑倒在我身上掩护我,自己却被炸死了!”说到这,白家姑娘放声哭了起来。我娘安慰了一番,她才止住哭继续说:“剩下那些没死的,回回神儿,站起来,擦擦溅在脸上的血,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往前赶。那时候哪还顾得上哭?我亲娘死了我都没哭!因为哭已经解决任何问题了,与其有那闲力气哭,倒不如省着点儿劲儿往前多走两步,也许你就活下来了。在项城一大群人还有五六百号子呢,到了光山,还不到一百号子!剩下的,全死了!”说完,白家姑娘又哭了起来。我娘把她揽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一口一个“大妹子”安慰她。
她还说,那时候,难民里真有偷小孩、偷女人的特别多,要么偷走换粮食了,要么偷去煮着吃了,总之真的发生了人吃人的场景。白姑娘把换了身腌臜衣服,又往身上糊了些烂泥,才幸免于被绑走卖掉的灾难。
到了光山,日子就好过了,因为光山受到旱灾的影响很小。很多难民都留在了光山,在那里找个营生糊口。当然,也有继续往前走的,总之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于是我们就住在光山城墙根,在那拿麦秸搭了窝棚,虽然有点漏风,但是起码算个住处。我们没有灶,就直接拿了几块大蓝砖垫灶火,没有床,就在地下铺些防潮棒子秸,直接在上面把我们冬天褪下来的棉袄抻在上面,好歹有个睡的地方了。
白天,我老豆叔、白家闺女、我娘和我一齐进城去要饭,到了晚上再聚到窝棚里,把要到的东西分分,放在锅里煮了吃了。这日子才算真正稳定下来。
有一天,老豆叔和白家姑娘回来了,高兴地说他们找到营生了!我娘忙问是啥。老豆叔说,这还得多亏了人家白姑娘。她俩出去要饭,路过一个漕运码头,很多壮汉在那扛包,个个都精神十足。不用说,这些肯定都是从难民里招募的。你看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干活一点儿不惜力。只要给饭吃,当然不能惜力。我老豆叔和白姑娘就上前去问管漕运的经理,问他还要扛夫不要,经理看看我老豆叔,说:“对不住,扛夫是要,但是您的身板子……有点儿弱,这是个苦活,我怕您干不下来。”我老豆叔不服,说:“兄弟,你别看我身子弱,那都是饿得,给我一点子饭,让我翻净翻净,也不逊他们这般膀大腰圆!要知道,我十五岁,就能肩扛一百斤的麦袋子了!”那经理笑笑,也不说活,随后从馍框里拿了三四个馍,递给老豆叔,说:“大哥,这活看起来没您想的那么简单。漕运的麦子得加班加点地晕,一刻也不能停,您这身子骨,累坏了我可真担待不起。给你几个馍,你先填填肚子,随后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经理说话是真好听,一点也不瞧不起人,把我老豆叔说的不好回驳,就嘟嘟囔囔拉着白姑娘准备走。
白姑娘不愿走,问那经理:“你这漕运一天能扛多少包?一包多付给工人多少钱?我会算账,我有法子既让你省钱,又让扛夫们扛的多,还干的起劲儿。”经理来了兴趣,问:“姑娘不像老百姓啊!读过些书?”白姑娘说:“曾在家严的教导下读过几本。”经理说:“那行,我问问我们的老板,看看要不要账房先生或者文书师傅。”经理去不多时,和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一起回来了,那老板上前拱手问:“小姐贵姓?”白姑娘回:“姓白。”老板又问:“听我活计说,你习得让我省钱,让扛夫卖力之法?”白姑娘说:“我父亲也是商人,学过一点商场上的方法。”老板说:“讲来听听?”白姑娘不做作不怯场,十分大方地笑着回答:“你把给扛夫的工钱分个等级出来,基利不变,高利抬高,本一袋子给一毫还是一毫,扛够一百袋子加一毫,再扛够三百袋子再加一毫,再扛够五百袋子再加一毫。以此类推。这样工人哪个不踏实奋进干?一定争相恐后,生怕不给他包扛呢!这样不仅能留住人,效率就也大大增加。装货一块,走货也快。走得比以前多了,您不就赚钱了?这样您也赚钱了,扛夫们也赚钱了。不仅赚钱,私底下肯定还夸您好呢!”这一番话把老板说的心花怒放,当即就给经理吩咐:“这姑娘说的没错,照姑娘说的办!现在就办!”白姑娘赶紧阻止,说:“您先别急,这只是俺一己之见,也不知道对错,您这样直接照搬,万一出了啥错,俺岂不成了罪人。这样,您先找扛夫实验实验,把其中的利弊都摸清楚了,再实行。”老板听了一拍手,夸赞白姑娘:“姑娘一席话,嘲笑了我半辈子的从商经验啊!”随后就说:“我正缺个账房先生,你可愿意当?”
白姑娘不说话,老板纳闷了,问她咋了。她拉着我老豆叔,对商人说:“我这大哥你也得找个营生。”老板为难说:“姑娘,这就有点为难了,你看我这扛夫哪个不是膂力大到能举鼎?一天都得抗五六百袋子,你这老哥遭得住吗?”还不等别人作答,旁边的经理上前一步说:“这样,我给大哥推荐一个活。东城那修城门楼子呢,却泥瓦匠,活十分轻松,就是掂瓦刀铲泥捍转,我认识监工,我把老哥举荐过去,保管让老哥饿不着,行不?”这白姑娘才答应。
我娘听了也欢喜,夸白姑娘不愧是大家里出来的,真有本事,还让我多学着白姑娘,多看书,长知识。
有一天,我娘让我娘去漕运码头给白姑娘送饭,我突然发现一个属实的身影。那不是那个荒年去我家给他娘要饭的那个年轻人吗?当年他去我家要饭,说他娘快饿死了。我娘给他打了一碗疙瘩汤,谁知他娘已经饿死了。他在地上哭了一会子,给他娘磕了几个响头,埋了他娘,又去我家给我爹娘磕头。当时我还给他送了半拉馍,到现在我还记得呢!
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他欣喜地跑过来,问我咋也在这?我说我逃难过来的。这时白姑娘也跑过来,问我:“你认识俺们经理?”经理说:“咋不认识?她家可是我的恩人!”随后她打听我娘在哪,我就领着他回了俺们在城墙根上搭的窝棚。见到我娘,当即哭着下跪叫恩人。我娘扶起他来,询问了情况才知道,自从他从我家走了,就来到了光山,在光山跟着老板干。因为他逃难比较早,所以机会也多,现在已经混到了经理的位置。他还问我娘为啥也来这,我娘说:“当时你大哥还特别自信地说挺一挺就能过去,大灾年,谁挺得住?老天爷不给脸,咱只能逃难啊。说起你大哥,在项城被抓了壮丁,说让我们在光山等他,可到现在,半年过去了,也没个信儿,不知道是死是活。”说着哭了起来。经理安慰了一番,对我娘说:“大嫂别担心,好人有好报,大哥一定能回来。既然来光山,不可能不去漕运码头找营生!这段时间我也留点儿心,也让手下的弟兄们把眼睛瞪大,只要大哥进了光山,我肯定知道,一准儿第一时间给你带回来。”我娘要跪下给经理道谢,经理赶紧扶起我娘说:“你家是我的恩人,现在正是我报恩的时候。再说,你给我跪,岂不是存心让我折寿?”我娘就对我说:“妮子,你给经理跪下。”经理又赶紧拉起我,说:“那也使不得!”
白姑娘在漕运码头做账房先生,一天有一分的进项,还管三顿饭。老豆叔被派遣进工程队,修城门,每天管两顿饭,还有半分钱的工钱。老豆叔吃饭都吃吃一半留一半,剩下的一半给我和我娘带回来,他对我娘说:“嫂子,来的路上你照应我,现在我照应你!”我娘不甘心,就天天带着我,拿着扫帚抹布走街串巷去给大户打扫房子,一间屋子里里外外清一次要半分钱。就这样,我们就算在光山稳定下来了,一边自己逃难生活,一边等我爹。
听后来逃难的老乡说,去冬下了一场雪,今春也下了一场雨,旱情有所缓解。可家里虽然挺过了旱灾,但是大灾大难一筏接着一筏来。旱灾过了,农民们都挺欢喜,大部分人都回去了等春种了。春天确实种上了,可谁知道老天爷不开眼,秧苗刚长出来,就来了蝗虫!漫天的蝗虫,把日头都遮住了,黑压压地飞过来了。蝗虫多到什么地步?你拿铁锹在地上开个口,不一会儿就被蝗虫灌满了!人要是敢出门,蝗虫趴在你身上,一会儿就把你啃干啃净,只剩下骨头架子。就这样,一直到播夏种,蝗虫都没走,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啥都吃得干干净净。咱河南人太难了!
四二年十一月,又是隆冬,经理急急慌慌闯进我们的窝棚,对我娘说:“大嫂,大哥到了!!”我娘一听,忙问在哪,经理啥也没说,转头就往外跑。我娘啥也没问,就跟着经理跑。我一看,他们都跑了,我也跟着跑。
跑到码头,发现我爹昏倒在地上,一圈人正围着我爹看呢。我娘拨开人群,上去就喊我爹。我爹身上灰黑,头发乱糟糟,身上穿的还是他被抓走的时候那件破棉袄。里面的棉花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层单薄的外罩,破破烂烂的,根本没个人样。胡子头发都老长,活像一个深山里的野人。我爹被抓走一年多,终于回来了。
经理找了几个工人,把我爹抬回窝棚,还找来了大夫。
大夫听听心跳,摸摸脖子,把把脉,看看眼珠子,翻翻嘴唇,对我娘说:“没啥大事,饿晕了。饿太狠,路上指不定吃了啥不该吃的东西,喉咙里淤积着一口浓痰,你给他灌点热水,把痰化开,吐出来就好了。刚醒,就给他灌点米汤,啥也别让他吃。要不然伤胃事小,一旦吃得集了,心火上来,直接就梗死了。”我娘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后让我倒来一碗开水,给我爹灌下去。我爹身上暖和了,也有劲儿了,慢慢地睁开眼,又喝了点水,坐了起来,把堵在喉咙里的浓痰咳了出来,又接连放了三四个屁,随后有精神了,直喊着饿。我娘听大夫的话,不敢让我爹吃太多,给他预备了米汤,给他个碗,一会儿给他倒一点儿。他吃得急, 刚倒进碗里,他不等你递,直接抢走就灌进肚里,我娘每次还不敢多倒,怕呛着他,一次只倒一小口。一边倒,一边夸大夫神,还说:“这要直接给他吃馍,吃红薯,他不饿死也噎死了!”说完,一圈人都跟着笑了。
慢慢的,我爹才彻底缓回来。
等我爹能说话了,白姑娘上去问我爹:“叔,你回来了,我爹咋还没回来?我爹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你见了他没有?”
面对这炮语连珠式的发问,我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白姑娘说:“你爹,没了。”
白姑娘一听,蹲在地上抱着膀子“哇哇”大哭。
我爹说,黄皮子把他抓走,起先就是到湖南去围剿红军去了,不过不让扛枪,而是运量。黄皮子用飞机运的粮食,但是粮食上不了前线,卡车目标又太大,只要有车马,你就推着车,驾着马给他们运粮食去。他和白老财主一队,推着小车,车上装满了粮食,给打红军的黄皮子运粮食。红军有时候也抢粮,不过他们不伤害老百姓,抢了就走。很多运粮食的都恨黄皮子,就帮红军搬粮食,有的甚至直接跟红军跑了。
四二年开始,日本人开始活动起来。
五月,日本人开始迫害中国人了,不管到哪,都是“三光”,也就是杀光、抢光、烧光。黄皮子就开始不打红军了,开始让征夫推着小车往抗日前线运粮食。这些粮食很多次经过红军的地盘,他们从来不抢。
六月的一次运粮,出事了。征夫们首先接到命令,去湖南的一处抗日前线运粮食,谁知到了前线不让走了!一人发一杆带刺刀的枪,被强留下来当兵打日本鬼子。就这样,连同我爹,带着白大财主,一百多个从来没有摸过枪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就被留下来打日本鬼子了。
那边冲锋号一响,当兵的让征夫冲在最前面。有一个征夫吓尿了,不敢上,一个长官的“啪啪”两枪,直接把那个征夫打死了,还说谁怂就是跟他一样的下场!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不要命地往前冲。子弹就从我爹耳朵旁边“嗖”的一下窜过去,打中了我爹身后的白大财主,白大财主闷“哼”了一声,倒下了。突然一发炮弹落在我爹脚下,我爹被炸飞了两三米高,“嘭”的一声闷声摔在地上,幸运的是我爹竟然一点事没有,就是耳朵有点聋,啥也听不见。我爹被炸得一头懵,他倒倒耳朵里的土,刚坐起来,一个日本鬼子“哇哇”着就到我爹跟前了。拿刺刀就刺我爹,我爹眼疾手快,这边拿手去当刀子,一把攥住刺刀,手都给我爹划流血了;那边从后腰掏出槐木把的斧子,斜着砍进了那个日本鬼子的脖子里。日本人的血“噗”的一下,就喷的老远,喷了我爹一脸。我爹往后一看,一百好几号子征夫死的死,伤的伤,站着的不到五个人。再看那些黄皮兵,一看打不过,早丢下这些征夫逃了。
我爹一走神,那边又一个日本鬼子挺着刺刀来了。我爹寻思这下躲不过了!
我爹闭着眼睛等死,突然又有一发炮弹落在我爹脚底下,直接把我爹炸飞了。我爹又摔在地上,晕死过去。
我爹醒来,就在红军的大营里。红军告诉我爹,国军撤退之后,红军接管了战场,夺回了阵地,打赢了战争,发现我爹还有气,把我爹救了回来。他们还告诉我爹,他是那些征夫中唯一一个活着的。
等我爹伤养好了,他们告诉我爹:“可走,可留。走,给你发路费;留,给你发枪。”我爹放心不下我和我娘,就决定回来。
红军给的那点子钱根本不够走出湖南的!于是我爹就开始沿路乞讨,要了两三个月的饭,饿了就撕点棉袄花套子,就这样一路坚持到关山。到了光山,坚持不住了,倒下了。幸亏被经理发现,救了。
这样,我们一家人才算真正团聚。
后来我爹养养身体,也去码头扛包了。
我们在光山待到四三年六月,才回家,重新回到睢县白楼司桥老家。白姑娘跟经理结了婚,留在了光山。结婚的时候就请了老板、老豆叔和我们一家,简单地吃了个饭,这样他俩就算是夫妻了。老豆叔呢?在盖城墙的时候认识了大伙上做饭的女人,他吃中了人家做的饭,非要娶人家当老婆,人家也是逃难来的,父母双亡,亲戚失散,没个依靠,也就同意了。俩人也在光山结了婚,后来就带回来咱白楼来了。
我说的这些都相信吗?我想啊,只有你去经历经历,让你成为快要饿死的人,你才不会只当我说的话是个故事。
你们年轻人啊,总把故事当故事,根本就不知道,这都是老一辈用命换来的见识。
至此,奶奶的故事才算讲完。我听到这,赶紧扒光碗里的最后一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