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
我妈是我最好的朋友。
严格来说，我自己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除了我自己，就是我妈了。
说出来有人不信，我大概发过一条类似的朋友圈：
“说起来，这世界最不傻白甜、最理解我、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妈了。”
有个朋友在下面回复“我不信”，我很奇怪这有什么好不信的，从小到大就是，并不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
但后来，我的这个朋友在临近订婚前后，因为家里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跟我说了，难过的哭了起来，我才知道很多（或许是大部分母女）都不是能够好好相处的。
再后来，看到上野千鹤子的《厌女》，让人看得很不舒服，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不是作家心理阴暗。比如有这样一种说法：
母亲为女儿的幸福高兴吗？
这看来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当然了，母亲一定是为女儿好的。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我看到很多痛苦不来自他人反而来自母亲的例子还少吗？这例子就在我身边，或者说我身边都是这些例子，我无法举例，但是如果有类似经历的女生应该大概知道母亲是不是以对自己好的名义事实上反而在带给人痛苦。
《厌女》里是这么说的：
母亲之所以称为母亲，是因为她实现了被男人选上的价值，如果女儿没有实现这一种价值，不管她多么有能力，母亲也可以一生都不把她当作一个成人。
不把女儿当人，同时也就能确认女儿还停留自己的领域里。
那女儿呢？
“与儿子不同，女儿们为了达成与母亲的同化，要代理实现母亲的缺憾人生，很难逃避这份债务。”
看起来，是母亲毁了女儿。
我和我妈也有一些冲突，和所有母女没大差别，她希望我稳定、最好有个家庭。这是她曾经的想法，你不能怪她有这个想法，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告诉我们的妈妈，你们的女儿还有其他可能性，一个人不意味孤独，两个人也可能同床异梦，我们也想和男性一样，不一定闯事业，但一定是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一些什么花费精力和时间，当然也许需要舍弃婚姻和做母亲的权利。但退一步讲，谁说就一定需要这个权利呢？
我小时候清晰的记得我爸踹过我几脚，我爸如今对这件事的回应是：
“哪家父母不教训下小孩。”
因为我妈在我的成长中承担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母亲的角色，这不夸张，我是一个毒舌的人，我能从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身上挑出一百个毛病，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爸妈都坚定的认为我绝没有朋友，直到这两年我爸妈才知道我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当然，也是我洗脑），事实上，我不能说我有很多朋友，但我可以确定，我的朋友们都很不错。
于是对比我妈，我对我爸那种教育就显得更加记恨，甚至奇怪的在去年突然成了阴影，总是做梦，睡不好觉。那种感觉就是你一睡觉，就知道要做糟糕的梦了，于是你不敢睡觉，所以我一个从不失眠从不熬夜的人，在去年失去了很多宝贵的睡眠，收获了很多糟糕的情绪。
于是今年过年我就说了这件事，我不是以追责的心态区告诉我爸的，我只是觉得，我在一个20多岁快30岁的年纪，一切我都更加不确定，我开始怀疑真正的友谊是什么，怀疑人都是这么糟糕的吗，工作都是这样垃圾的吗，其实不是，我经历的所有大多数都是好的，只是我进入了一种“这世界会好吗”的疯狂执念。
我爸的回应就是他觉得没什么，而且他暴怒，他觉得我不应该拿这事儿去追责，仿佛需要他道歉，他说没有一个父亲会和女儿道歉，他就是这样被他的父亲养大，他的父亲做了很多错事，也从没道歉。
哪些错事呢？我爸考入大学，那个年代是非常难得的，可是被我爷爷用2万块钱把名额偷梁换柱给了镇长的儿子，这事情在之后我看到有相关的报道，也许那个时代有多少人就这样被毁了前途，其实不一定是前途，是心灰意冷；
还有一些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我有印象时，我爸和我爷爷一见面，几乎吵得都要打起来，好的是，他们从来不会打起来。
所以，也许我爸就是看着他爸的教育方式，来教育我的。好在我是个女儿，可以免掉很多身体上的暴力，但是语言暴力我免不了，他也忍不了，但是我想是我放大了自己的家庭问题，因为在我了解的家庭中，谁不对小孩使用语言暴力呢。又或者是我和我的朋友从未在正常的环境中成长过，有句话怎么说，你不能成为你没见过的人，你不能想象你没见过的东西。
所以当我看一些剧，比如《摩登家庭》、《this is us》，才认识到这些也是家庭，而且是可能有这样的家庭。
在看1988时，我其实对爱情线感受不大，对其中家庭尤其是父女几乎感同身受，但好在德善爸爸会显示无助：
“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
说回我妈妈，也许她太多年感受到我对我爸的冷漠甚至记恨，她跟我说：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当妈妈的，我也打过你。”
我很震惊，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搜索不到。也许只是在安慰我，爸爸没有那么差。又或者我不懂事时，适当教训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是这样。
我妈说是我还不懂说话还是个婴儿时，就是还是个废人，只是到吃喝拉撒和想哭就哭时，我妈实在受不了，她把我放在床上，按她的说法，大概就是一直拧我，甚至锤我。
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在脑海里一直幻想，如果我有小孩，我肯定会虐待他了。我无法忍受小孩的哭泣，从我还是个小孩开始，遇到哭泣或者耍赖蛮横的小孩，我能骂就骂，打是不敢的，或者翻白眼，我是翻白眼高手，所以谁家小孩耍横，提我的名字大概率会让他安静下来。
所以对我妈这个说法，我没啥好记恨。再加上我之前对一个话题非常感兴趣，就是“你有后悔做过母亲吗”？
我很高兴现在的母亲不仅有那该死的愚蠢的所谓天然天生人性的母爱，还有对自己身而为人的爱。虽然大多数母亲知道自己是爱孩子的，但也真心表示后悔成为母亲。
要我说母亲伟大的不是母爱，是后悔成为母亲，还是能将小孩养活养大甚至养好。
我妈，或许到了更年期，她最近绝经了，按她的话说，感觉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但与此同时，她进入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开始回忆往事的阶段。
我妈，是个直男，我见过的任何直男都没她直的那种，她做事做人用的是摆事实讲道理，不用情绪，也许也是她的影响我也成为一个不用情绪支配自己的犹如机器人一般的人。
比如她怎么对待我的吧，不会打我，但如果我哭，她从来不哄。她会等到我哭完，还要很严肃的让我反思整件事，好的是，就事论事完了，她就会告诉我这件事过去了，不再提了，然后抱我，让我把伤心和委屈哭完，这时候的哭她不会对我严厉，这时候她有她的母爱。因此这样的事情一件一件经历后，我反而不会对我妈有什么惧怕感，在心理上更亲近。
当然想想我妈也有没做好的地方，她仿佛把我当作从军的人，不可以私下评论别人、自己做错的事就不要抱怨、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要求助别人、哪怕事情是别人的错自己知道就行没必要正面刚……
就连讲话我也是上大学才意识到，我有个温州的室友，讲话很糯，讲什么尾音都有一个“哪”，比如“你真可爱哪”，“我们今天去吃煲仔饭哪”，“我不想出去哪”，不管她说什么，你都觉得她很软。我被那种温温柔柔的吸引，不自觉地也被影响。等我暑假回家，我妈马上捕捉到我的变化，说：“说话好好说，干嘛这么扭扭捏捏，难受死了。”
于是我就被打回原形。
当然这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我妈也许自己也解放了，也成了一个温柔的人，但我想，她本质就是。
今年我带她和我爸看《我是李焕英》，一路上没想到是我爸一直在说我奶奶，想起我奶奶很多事儿，我说挺好的，你想起什么，你可以写下来，每个人的故事都很特别的，我爸说是啊可以写写看。
而我妈，好像没什么感觉。
但当我过年离家几天，微信上我收到我妈很长一条微信：
我妈是用手写字的，拼音用不习惯，所以我知道她打字有多慢，平常我跟她说“妈妈你跟我发语音就行，没关系。”
但也许这些话，她说不出来，想来文字的力量和作用真的很大。
我妈是他们家唯一一个好好读书，并且因读书获益的女儿。我妈说她自己喜欢读书，可是就是脑子笨，初中留级了两次，但我外婆说没事，想读就读，没有关系。
我的外婆在我小学时去世，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因为我爸的原因，我和我妈从来或者说明面上不和妈妈那边亲戚来往，所以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感情。
我外婆去世的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没人，觉得不对劲，因为每一天我回家，我妈一定是正好在做菜。妈妈同事告诉我，我外婆去世了，让我去哪家哪家待会等妈妈。我没听，自己跑去外婆家找我妈妈，但这事儿也很诡异，我或许去过外婆家一两次，还是坐车或者还是妈妈抱着的年纪，外婆家是住在山里那种，没有什么真正的路，哪怕你走过几次也记不得的那种，但我就是走啊走啊，当我妈看到我时，她正在哭，小声的连续的哭，不像别人哭天喊地一样，她很震惊我怎么来的，问谁带我来的，我说我自己。她整个人都懵了，但是当时没有心思和精力想我怎么来的，然后我看那场景，我也想哭，我妈就说“不哭，没事，我也不哭了。”
这是我唯一见过我妈哭，再之后就是这两年发生的几件事她没法忍住哭了。
因为过年时我说了去年我总是睡不好，做噩梦，情绪不好。我妈好像很懂心理学似的，她说，会不会有个讲会比较好，我可以把梦写给她，她看看再互相讲讲。
因为受梦所累，我确实开始记录梦境。于是我发了一些和家里相关的梦境给妈妈，我以为她就是之后会打电话跟我聊聊天，结果当天下午她就发给我一张图：
之后我也知道了我妈妈为何是这样的一个妈妈，我想不只是我妈妈是个好妈妈，我的外婆是一个好妈妈的好妈妈。
再到了关于有点不太好讲的部分，或者说以我的生活经验，我还没听说过有母女讨论这些事儿的。因为那段时间有个朋友在做一些妇科检查，我才对这些有了认知，搞笑的是，哪怕我想以科学知识去认识自己，还有就是我这个年纪需要做什么检查注意什么，真的没什么资料。仿佛全世界的女性不需要做妇科检查一般。
博客上有听过一期，关于生育的，其中也会有一些性教育等等，我发给我妈。
之后遇到喜欢的播客，也分享给我妈，我妈居然都认真的听了，也有反馈。我喜欢我妈以她的自我中心说自己，我喜欢她关注自己。
还有一次，突然她想到我的低血糖，因为从小我就在人群密集的场合有过突然晕倒的经历，我一度想象自己是得了绝症的韩剧女主。不过我和我妈都没有很重视，就是低血糖吧。直到有次她和我爸来杭州看我，我们坐公交，我又突然低血糖，不过在晕之前我及时拉我妈下车了，可是脸色惨白之后也失去意识缓了好久才恢复。这是我妈第一次亲眼看我低血糖，之前都是听我说，我心大她心也大。
我妈吓得她说我们回家吧，不要在外地了。我说妈妈，回家也是要坐公交的。
然后她可能某段时间突然又想到这事儿，就发给我这段：
最近我有个朋友，一个非常好的女生，有最美好的心灵的那种，妈妈生了一种罕见病。我和她可能两年没联系了，但突然我就觉得我要联系她，我觉得她可能有什么事，结果就知道了这事儿。当天晚上本来我和我妈约好了语音，跟我朋友说到很晚，我再打给我妈，我说了这件事。
我的妈妈，大概在30岁出头失去了她自己的妈妈。也许是没办法日子要过下去，我妈在这之后好像没有被这事儿影响过，她还是做好工作、顾好家。我说我的那个朋友已经很好了，只是今后也许要很长时间去调整自己，而且也可能以后就没有妈妈了。而她的妈妈也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这是多么让人难过的事儿啊。
我妈说，以后这样的事情很多，只能接受。我谈起了生死教育，我妈说大家都避讳这个吧，不过她想起她的奶奶在感觉自己要走之前，说拿出寿衣、还说大家不要哭哭啼啼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生老病死。
妈妈的奶奶真的也是好有智慧的人啊，小时候她家也不算穷不算富，但是干啥都很干净，整整洁洁，她奶奶说无法想象别人家脏抹布擦桌子后又洗碗，家里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啊。导致我妈也是一个利索的人，她嫁到我爸家这边，不敢相信还有人家是这么脏兮兮过日子的，其实不是特别脏，只是她奶奶真的超前了。
还有一件事是，她说她爷爷奶奶都是很勤俭持家，不浪费不奢侈，本来家庭条件也不允许，可能自家口粮也不多。但是有乞丐的话，她奶奶就会分一点出来给乞丐，有时候自己都不吃。我妈小时候很嫌弃那些乞丐，觉得又脏又废物，但她奶奶说，人家都这样了，到你家讨饭吃，不该给吗？
所以我的妈妈本质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因为她的妈妈、她的奶奶都是这么好的人。只是为什么年轻时候我妈妈性格这么硬，也许也有原因吧。
妈妈和她爸也就是我外公感情一直比较疏远吧，我在说我爸对我的影响时，我妈说她也想起了外公对他的影响，也是容易暴怒然后也有暴力，不过不对她，是对她姐姐妹妹。但是这也许也让我妈心里一点点硬起来吧，靠谁都没用。尤其是我妈也已经没有她自己的最好的妈妈了，然后她还有了我看起来很乖但内心好多古怪很难管的女儿。
我跟我妈一直很亲密，上初中时我们家和学校只有一墙之隔。我们两每天吃完饭就去学校操场散步，一圈又一圈，互相说今天发生的事情。我的数学老师常在课堂上拿这个说我，说我和我妈天天像两姐妹似的，一到点他就能看到两人散步，我同学们听到有惊奇有羡慕有不解，或许当时只有我和我妈才有这样的关系吧。除了名义上的母女关系，好像也像同学朋友讨论所有事所有人所有心情。那时我才发现，我们两或许是别人眼里的风景呢。
来我家玩的同学，几乎都会给我一个反馈：你妈妈太好了。其实有时候我没太理解，因为我妈妈在我做错事时还是很严厉，但我同学们都看不到。不过我妈除此之外确实就像一个圣母，最近有个朋友痴迷《红楼梦》，说她变了，她好像更偏向宝钗了，小时候觉得世故圆滑，但长大谁不想和这样的人相处呢，再说她世故圆滑伤害过谁吗？我想起我的妈妈，虽然她称不上世故圆滑，因为她很少说谎，她为了不说谎宁愿少说话，我也是这样，她从不八婆也讨厌八婆，但她确实让所有人都很舒服。
她不八婆表现在哪里呢，比如这几年，她的同事们和她一样都是大妈了，有很多大妈隔段时间会问我妈：你家女儿有对象没？还没啊？多大啦？还没结婚啊？
我妈反手就跟我说：八婆，关她们屁事，烦得很。
关于这个，我妈以前也是希望我有个婚姻的，但她也许也是理性至上，对她来说，婚姻给她的好处就是她有了我，而且前提是我是一个还不错的女儿，除此之外，她可以负担自己的晚年，她可以加入很多老姐妹团体老了找自己的爱好。
而现在，我爸妈还没退休，我爸已经念叨让我妈退休后哪儿都别去，在家伺候他。
我说，妈妈，以后我绝对不会和有这样想法的男的结婚，你懂吗？
妈妈说，是，也许一个人也可以有过得好的可能性。
好像把我爸说的太坏了，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男性，不管家不顾家，有时吵架有时打架，他不喜欢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喜欢他。或者说全世界只有我和我妈给了他仅有的爱，而他也给了我们，虽然很明显他不太会，以前。这些年他仿佛悟了，短短这几年的好就让我们对以前都一笔勾销了。
但是年轻时候生活废物老了还是，比如我爷爷事业上风光的很，以前讲起话来全村的人都能为他鼓掌，老了哪还有什么事业。从来没下过厨房，我亲奶奶去世的早，之后我就有了后奶奶（大约我小学），这个后奶奶把家里打理的非常好，对我来说就是亲奶奶了。没有这些女人，我爷爷和我爸这样的人连饭都吃不上吧。
所以关于和人相处，我妈最看重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当然她还会有一些世故，她希望这个人的家庭也好。不是说家庭有钱有势，是家里人作为人本身好相处可以讲道理，这是相处的前提。
我妈近几年为我哭过一次，这是在我小学在外婆去世后第二次听到我妈哭。大概是我交了一个男朋友，本来这是一件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因为在这之前我妈从没听过我对什么男生有过好的评价，说想要相处，也不能怪我，我见到的都是些啥。
所以本来这是件开心的事，但后来我妈知道是谁她就不行，她对这个人意见不大，但她对他的家庭太了解了，当然我不大可能走到结婚那一步。但我妈想得远，她没办法想象我以后要接触对方的家庭，会让我身心疲惫的。我本来听了很叛逆，我想说他是他，他父母是父母。其实当我听完事实，我也没有勇气说我可以。
直到我妈打电话给我，她说不出话，就还是小声的连续的哭泣，我也哭，那通电话谁也没法说出话。
之后她发了短信，我被其中一句话完全击中了：
我妈说“我不想你过上和我一样的生活。”
我想我妈可能无法理解厌女中提到的母女关系，她不嫉妒我，她不因为自己因为实现了被男人选上的价值就希望我也有这种“价值”。
她也不想让我达成和她的同化，也许她作为母亲的这个缺憾人生，她不想再让我经历一次了。因为害怕，她不再理智，她突然也变成软弱的女人，只好哭，对着女儿哭。
其实不应该说的这么悲惨，我妈是个非常非常幽默的人。我爸常常把我气的半死，可我妈总能从中找到笑点。在家时，我和我爸单独时要么不说话要么吵架，可只要我妈在，我们三好像说什么都好笑。我很羡慕我妈的这种能力，我觉得这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什么乐天派，这是一种能力。
我妈还没用微信的那几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