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舟
虚舟这个人,进大学的第一天排队领宿舍钥匙时我就注意到了,但直到大二快结束的地震那天才有正式的往来,还没毕业,这往来又断了。
人与人的关系,不确定什么时候开始,不确定什么时候结束。有时自始至终都像大雾一样可以远观,可以嗅知,有如实质,然而穿梭之后,除了空茫的情绪,似乎什么也没留下。此去经年,雾也散了,一旦回忆,很多片段仿佛传奇,不知是自己想象力过剩还是偶然间遗失了某个更为丰富的世界。
有的人少年时相处起来并不怎么合拍,过了十几二十年却莫名地有了默契。当然也有很多反过来的发展,从曾经的朋友变成一般意义上的同学、邻舍、熟人。成长同步,或者一起老去,都是三生有幸。
不过,虚舟和我,无所谓默契,也无所谓疏离。我们不是朋友,不是陌生人,不是点头之交,我甚至不想将她称之为同学,尽管事实如此。于我而言,她是一个很难界定的人。
如今我记不起虚舟姓什么,老家何处,连她的专业都忘了。仔细一想,她好像也没提过,而我也从未自报家门,我们彼此间并没有常规概念上深入结交的意图。地震前,我和她在各个公共课与选修课上不期而遇,眼神交汇,仅仅是脸熟的程度,没有问好,没有微笑,转移视线时如同轻风滑过水面,不起波澜。地震后,我和她依旧在各个公共课与选修课上不期而遇,同样没有问好,没有微笑,只是常常会不自觉地坐到一处,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几句话,上完课也时不时地一起去食堂吃个饭。然而,到此为止。她住哪栋楼我不清楚,在路上或图书馆碰到也是看心情要不要交谈。不想说话,擦肩而过,想说话,则朝同一个方向转转。我们聊天的欲望和沉默的想法绝对一致,招手都不必,仅凭迈步的方式和角度便明白了。
总之,如果非要定义的话,我和虚舟算是某一时间点以及空间点上的同伴,说是投影也行。即假设真有平行世界的话,我们的见面,可能是两个世界在不经意间重合了,我们仅仅是需要偶尔参照一下。为何需要参照呢?不知道,跟我们的生死一样不重要,就是“参照”而已。
有一天我向虚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她那时正和我并排坐在图书馆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啃苹果,左脸颊鼓鼓地蠕动,双眼不聚焦,大概是在看十点钟方向的一棵天竺桂。
咽下苹果渣,虚舟咂了下嘴,仍盯着天竺桂发呆,话倒是对我说的:“生死怎么不重要呢,很重要的。参照也一样,你认为有,那就很重要,没有原因也很重要。”
说起来,虚舟的双眼从初次见面时就没聚焦过。乍一看,我以为是残疾人,存在视力障碍,正好奇着多瞧了瞧,却明显有了被注视的感触。她那永远不在同一水平线的两个瞳仁,左右旋转,漠然而敏锐地观察着四周,好像总能比别人多发现点什么。要是和她正面说话,大家既不好意思一直瞅着她,也不好意思不看她,困于社交礼仪,从头到尾都在挣扎。
据虚舟自述,小时候故意想用特殊的方式看世界,通过长期的自我训练就变成这副模样了,脸也跟着越发不对称。现在还想用与众不同的方式调动四肢,说不定以后整个身体都左右不对称。
“有意思。”我凝视着虚舟那双离心离德的眼睛,表示由衷的佩服。注意的时间一长,我能准确辨别出她视线的落脚点,近距离来往后,也能洞察她眼神背后隐藏的情绪。比如此时,看见我的反应,她眼睛里有了笑意,即使扭曲的脸看着有点凶。
“很好啊,你不问为什么,也不劝我。”虚舟说。
“想做就做呗,又好玩儿又新鲜。”我的回答单纯且正直。
“那你也试试?”虚舟诱惑道。
“不,”我拒绝,“我的脑子已经不对称了,身体也不对称的话,就没了伪装,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
“嗯,”虚舟点头,“我脑子还是浑圆的,不在乎伪装。”
人生经历告诉我,一个人的思想会在身上留下某种外在的气息,无论如何也抹杀不掉,有心人一阅可知,以此鉴别是否能够接触,或是最好回避。人们相遇时,跟猫狗一样,天然地就能感知那种气息,随之作出鉴别。唯一的不同之处,是纵然气息敌对,也不会立刻吠叫掐架,能避则避。动手的,那是迫不得已。高级的动手,则属阴谋阳谋,掺杂着进化的趣味。
扯远了,我们还是应该尽量从积极意义看待思想的气息。我和虚舟即是凭着一团和气的感知决定有所接触的,而接触之后的无数次对话也证明了我们吵不起来,连分歧都谈不上。我们会内省,能意识到立场不同的好处,方便我们想象另一种人生和行为轨迹。那些我们感兴趣的,但是无法实践的。这也就是所谓“参照”的一部分。
不过从另一方面讲,我们之所以感兴趣,终究还是出于类似的立场和态度,我们的人格深处,当有同样的东西。否则,也不会有来往,不会兴之所至地聊天,不会老是在那些公共课和选修课上碰头。
一个专业的课程是有限的,同时,如果排了超出学分要求的选修课还要另外补交学费。那时的我尚不明白求知欲也是一种贪,不知疲倦地想了解更多东西。经过第一学期的破费,痛心疾首之余,也学会了蹭课,尤其是难度不大的公共课和通识课。悄悄地选个角落坐着,不用答到不用交作业不用参加考试,纯粹享受知识的快乐,老师讲得不好,还可以无情地走人,十分划算。
不久,我便发现了虚舟这位同道中人。我们都喜欢靠窗或靠门的座位,要么第一排,要么最后一排。为了免除迟到后被老师询问姓名的风险,总是早早就到了,在空旷的教室里很显眼。刚开始巧遇时,一边纳闷一边忐忑,次数多了,彼此都心照不宣,远远地隔开,相安无事。
每当开学,我们除了在网上查阅课程安排,还会拿着自己的计划单实地考察所有教室外贴着的课表,确认信息无误。有几次,我和虚舟在看课表时邂逅,眼神扫过,都不约而同地视对方如无物。不小心瞥见彼此手里多有雷同的蹭课草稿时,也跟看见广告宣传单那样非常淡定。
当时真的认为不过如此,学校这么大,有个同好也没什么稀奇的。双方的脾性看来也差不多,独得很,即便一起上课,也没必要套近乎,走过路过,只当一个眼熟的人类。
有一学期,我体育课选修跆拳道,虚舟选修篮球,上课时间相同,场地也相邻。于是,我们每周都有一次打量对方运动实力的机会。我摔倒时,会看到虚舟追着拍飞的篮球左躲右避地满场跑;虚舟被球砸脸时,会在泪眼朦胧中看到我临空一踢不慎劈叉。
好不容易熬到期末,学校开恩,老师放水,勉强及格,不用重修。我和虚舟瘫倒在围栏边喘气,看着周围生龙活虎的同学们于谈笑风生中逐渐散去。
“你干嘛选修跆拳道呢?”虚舟突然问,声音沙哑,像油墨快用尽的签字笔在纸上费劲画出的痕迹。
“错误估计了自己的天赋,”我很自然地予以回应,并打听她的理由,“你又为什么选择篮球呢?”
“等我想起来体育还没选的时候,就只剩这个了。”虚舟咽了口唾沫,说话时嗓子稍微润泽了些。
“还好都过了,恭喜。”我安慰她,也顺带安慰自己。
“我以后再也不玩直径超过十厘米的球类了。”虚舟长舒一口气。
我们静静盯着人群散尽后微尘浮动的操场,某一瞬间毫无缘由地放声大笑,不知是谁起的头。虚舟的笑声自带空谷音效,从胸膛中发出时就萦绕了回响,舒朗豪迈。我的笑声因为缺水,干燥铿锵,略微有金石气。两种声音混合在一处,莫名地让人想起那句“渔阳鼙鼓动地来”。
“走了。”我站起身,告辞。
“我再歇会儿。”虚舟摆摆手。
我迈着困乏的双腿朝宿舍区走去,没有回头。
那天短暂的两分钟,是我和虚舟在地震前仅有的一次对谈,后来蹭课时再遇到,又恢复了过往波澜不惊的相处模式,充分诠释了我们如流云飞蓬般随聚随分的人生态度。
我想,或许是地震的发生改变了什么,导致我们愿意进一步接触。
我和虚舟就读的城市离震中不算远,震感强烈,但除了筛糠般的晃动和人们疏散时被推挤剐蹭出的轻伤,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失和死亡。只不过,人心受到了冲击,知道了什么是人的脆弱和灵魂抽打。
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我正在老老实实地上专业课,迟钝地以为旁边人在抖腿,力度之大,使我感慨固定桌椅的大号螺丝松到可以报修了。
大家都吱哇乱叫往教室外冲的混乱中,我仍不慌不忙地收拾书本,一页纸都没落下地塞进包里。直到室友返回来拽我往外跑,我还嫌她不体谅我这个运动残废,差点被她拉得连人带包滚下楼去。
出了教学楼,广场上、大路边、草坪里,一茬一茬的都是惊魂未定的人群,茫然无措,议论纷纷。打电话的发现手机没信号,想回去的又不敢轻举妄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抱团激动之外,没有别的行为能纾解情绪。
惊变当前,我一点触动都没有,心如止水,随意地跟着室友移动脚步,朝着宿舍的方向前进。耳朵里听着咋咋呼呼的各种消息,眼睛里看着人影晃动,前后奔走,感觉像在没有观众席只有大舞台的剧场。
走过图书馆前的梧桐大道,我瞥见了虚舟。她傻傻地坐在不远处的池塘边,抱着两本书,守着几只缩成一堆的大白鹅。鹅们是学校养来增添趣味提升校园风景观赏度的,此时呆若木鸡,支棱着细长的脖子发抖,不知是被地震威慑,还是被狼奔豕突的人群给吓的。
闹哄哄的环境里,一人数鹅意外地凑在一块儿,特别安静,看上去很是寂寥。细察虚舟的神色,却并没有看出孤单或慌乱,而是饶有兴趣地看客模样,两只眼珠分别乱瞟,嘴巴微张,要是有长胡子,肯定会捻一捻。
有了虚舟作陪,我愈发不在乎周围的嘈杂,灵台清明,对身边的认知瞬间抽离至半空,鸟瞰校园乱象。总的来说,大家还算保持了一定程度的理智,一两万人集中于同一场所,也就是表面上的乱,心里尚存秩序,乖乖地聚在一起等候老师们的指示。有几个从午睡的梦境中匆忙逃出宿舍的汉子仅穿着内裤愣头愣脑地站在路边也没有招来异样的目光,坦然地相互询问,实在觉得冷才派一位勇士回去拿衣服。
经过两次余震,人们为饥饿所迫,照旧去食堂吃饭,然后回宿舍卷起席子和薄毯去操场避难,打算露天席地地过一夜。
吃饱了肚子,又不用上课,大家显然轻松许多。此时部分通讯也恢复了,众人纷纷四处联系,或报平安或打探消息。当得知百里之外死伤无数时,气氛顿时沉重。只是,看不见摸不着,这份沉重有点飘忽,无对象无归处,不落地。想象力丰富的人沉重几十分钟也只剩下了焦躁,缺乏想象力的人无聊一小时便玩起了游戏和扑克。
我和室友在一张席子上挤到半夜,四肢酸痛,背部发麻,实在睡不好,遂起身散步。
头顶是城市光污染下黑到发红或者说红到发黑的厚重云层,脚下是乌压压看不到尽头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体,我一面小心挪步免得踩着谁一面错觉身在无间地狱。整个操场都沉浸在但丁所描述的氛围中,我甚至幻觉地震死亡者们缺胳膊断腿的魂魄已经游荡到了这里,在空气中四处穿行。
走到人群边缘,眼角忽然闪过一道手电筒的光亮。我寻光看去,原来又是虚舟,大咧咧地坐在一个石墩旁,神情严肃地披着一张黄绿格的毛巾被在看书。石墩有一排,是散在路上阻挡机动车用的,间隔仅容一人通过。
我大约是没睡醒,有点迷糊,主动靠过去搭话:“你这毛巾被的颜色,让人想起‘青黄不接’这个词。”
“‘不接’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才对。”虚舟比我清醒。
“也是。”我有气无力地靠着另一个石墩坐下。
“睡不着吗?”她问。
“这操场上恐怕有一半人都没睡着,辗转反侧的。”我打着哈欠说。
“规规矩矩躺着也能补充体力,比你晃来晃去好。”
“酸痛。”
“你是豌豆公主吗?”
既然大白天都有人只穿着裤衩出门,现在又男男女女躺在一块儿,礼仪羞耻什么的全淡化了,我也大大方方地当众撩起T恤露出肚皮给虚舟看:“有伤口,躺下太潮,那里会长出蘑菇来的。”
虚舟怔了一下,侧身帮我挡着睽睽众目,举起手电筒照了照,点头道:“确实,十几厘米的缝,可以长好多个,足够煮碗汤喝。”
“对啊,已经开始发痒了。”我说着挠了几下。
“怎么回事?”
“生老病死呗,拖的时间太长了,非得划开肚子才能解决。”
“干嘛拖呢?”
“不想活了,病死的没争议,少麻烦。”
“为什么又不拖了?”
“后悔了,不甘心。”
虚舟默然。
“你在看什么?”我语气轻松,伸手点了一下她手里的书。
虚舟合上书,给我看名字,《可卡因传奇》。
“真厉害。”我夸奖。
“当时正好抓着这本,还没来得及办借阅,跳着看的话还挺不错,推荐。”
“行,等你看完我也翻翻,”我又抓了抓还未完全掉痂的伤口,心情不错,继续聊天,“今天下午在池塘边看见你了的,守着那几只大白鹅。”
“哦,经常偷着喂它们玉米粒,可能是把我当成储备饲养员了。不过我也不是守它们,而是想找机会溜回图书馆,有本自己的书和笔记本落下了,但管理员一直守着大门,只许出不许进,最后就锁了,”虚舟满脸怨念,滔滔不绝,“笔记本倒没什么,都是废话,可惜书了。”
“不会丢的。”
“难说,喜欢它的人多得很。”
“什么名字?我帮你留意。”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楚图南译本,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的,我从高中起就带在身边,保护得很好,九成新,没有批注没有折页没有印章没有签名。本想把它干干净净做成特别的存在,这下没办法证明是我的了。”虚舟懊恼地搓了搓脸。
“不怕,真丢了的话,我替你淘一本。我还有个钱春绮的译本,就是书皮被我弄脏了,也不是特别脏,几个沾了巧克力的指头印而已,不嫌弃的话送给你。”
虚舟苦着脸,两个眼珠分得更开,左右更加不对称,半晌挤出一句:“忒修斯之船。”
“明白了,”我无奈,“尽量找回来吧。”
“谢谢,”虚舟很领情,见我被夜风吹得有些抖,热情地拉开毛巾被,“‘青黄不接’分你一半。”
那天晚上,我和虚舟东拉西扯地聊到凌晨三点,实在熬不住便回了宿舍,全不在意地震的威胁。室友颇不放心,被我一句“奶奶的,走路都打飘了,死也要死在床上”给鼓动,利索地收拾包袱一起钻回正儿八经的被窝。
集体避难的那两天,我和虚舟轮着看完了《可卡因传奇》,还交换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和《忧郁的热带》。等到三天后图书馆重新开放,我俩第一时间冲进去在管理员们码成四大块儿的失物招领堆里分头翻找虚舟的心爱之书。
好在大家都很诚实,没发生借机冒领的事件,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反正很快就顺利找到了。虚舟那本已用出毛边的“星夜”封皮笔记本也由眼尖的我从墙角的办公桌下扒拉出来。虚舟捧着书和本子,差点就热泪盈眶了,一张扭曲的脸深刻而滑稽。
从此,我和虚舟的关系开启了新的局面,正式往来,除去时不时聊天和一起上课,还会交换一些有意思的书,互相看看笔记什么的,像个随机组合的小规模学习小组。
来往多了,我才意识到好像从来没问过彼此的名字,不晓得从哪一刻起就自然而然地记住了。此外,也不想再了解更多,对方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都不是我们关心的。
某天在“当代西方哲学思潮”的课间,我瞅着她笔记本封面上用柠檬黄水彩笔画的一艘小船问道:“‘虚舟’是庄子的那个‘虚舟’吗?”
“是的。”
“真名?”
“为何有此一问?”
“我室友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谈草草,但平时非让我们叫她谈虚怀,说是为了出家做准备。”
虚舟龇牙咧嘴地笑了:“你室友挺好玩儿。不过我是真名,爷爷起的,身份证上也是。”
“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对,”虚舟点头,“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那你呢?‘柳七’是因为家里有人仰慕北宋那个浪子吗?”
“那倒不是,我爹瞧不上他,‘柳七’只因为是大年初七那天生的,要是生在初一,我肯定就叫‘元春’了,我爹随意得很。”
虚舟笑个没完:“你爸也挺好玩儿。入学第一天我就知道你的名字了,当时还想,你家里人要么喜欢诗词,要么喜欢武侠话本,谁知都不是,可见盲目揣测要不得。”
“第一天?”
“排队领钥匙,你在我前面,隔着一个人,我看着你签名,你大概没注意到我。”
“不,我注意到了的,只是没想到你也注意到了我。”
“你名字有趣,我长相有趣,很容易就注意到了,”虚舟坦言,想想又说,“呃,我也不叫有趣,算是奇怪吧。”
“奇怪是奇怪,”我也很坦诚,“但吸引我眼球的是你的小动作,排队太无聊,我全看见了。”
“小动作?”虚舟不确定我的所指。
“你翻着眼皮神叨叨地小声嘀咕,还捏着拳头,像要打人又像在念咒。”
“哈哈,”虚舟晃晃脑袋,有些赧然,“这么低调轻微的动作都被你看到了,不好意思呀。”
“所以你在干嘛?”
“偶尔发发神经,没啥。”
虚舟有所保留。
这时上课铃响了,我没再追问,过后也忘了这个话题。
大三快要结束的一天晚上,为庆祝室友生日,我们在学校旁边的小镇吃多了烧烤,很难受。室友抱着酸梅汁趴在桌上哼哼,我则醉意上头,突发奇想去操场跑步。
磨磨蹭蹭不辨方向地一番小步乱颠,操场还没跑完一半,时间已过十点。晚课后来操场闲逛的人早就散得差不多了,夜跑和谈恋爱的也陆陆续续赶在熄灯前回宿舍。忽然察觉到静谧气氛的我,开始在酒精的驱使下神游,时空错乱,仿佛回到了地震那晚,一个劲儿地纳闷人都去哪里了,难道就我一个人幸存吗。
路过那天我和虚舟靠着闲谈的一排石墩时,我脑子一抽,大喝一声:“虚舟!该换书了!”
刚嚷完,我眼神一扫,真的看到了虚舟,孤孤单单地站在一丛南天竹边,双手握拳,嘴巴半张,一脸错愕地望过来。
“你又在发神经吗?”我摇摇晃晃跑过去,嬉皮笑脸地问。
虚舟抽抽鼻子,微笑着说:“你喝了多少?”
“不多,”我自觉笑得很灿烂,“二十串羊肉,十串大虾,一根玉米,还有金针菇、茄子、藕片等等等等等等。”
虚舟和气地上下打量我:“原来你喝醉了是这个样子,蛮可爱的嘛。走走走,送你回去。”
“不,我还没消食。”我躲开她扶我的手,原地耍赖。
几分钟徒劳地劝说后,虚舟耐心渐失。
“看着我的眼睛。”她命令道。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虚舟那双不聚焦的眼睛猛然间就聚焦了,凌厉深邃。我一个激灵,经受不住那样的视线,闭了闭眼,再睁开,又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两只违和眼球。
“你你你,”我结结巴巴地说,“幻术?”
“幻你个头,快回去,要锁门了。”虚舟不由分说地拽我。
“我不,你解释清楚你在干嘛。我不怕关门,我可以翻阳台,”我顿一顿,又得意地补充一句,“身手还不错。”
虚舟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足足考虑了一分钟,漫长得让我不知今夕何夕,一会儿是洪荒初始的闪念,一会儿是世界末日的幻影,在我大脑深处走马灯似的变来变去。我唯一镇定的是呼吸,一舒一张,很现实很客观,自己都能听到。
“练习。”虚舟终于开口。
“什么?”
虚舟叹了口气,伸出右手,虚握着,刹那间,一个小纸杯凭空出现在她手里。
“接着。”她将纸杯递给我。
我懵懵懂懂地接过。纸杯温热,里面装着大半杯水。我也不知怎么想的,抬手就喝掉了,缓解了饮酒导致的口渴。
“你还真是心宽。”虚舟轻声评价。
我舔舔嘴皮,舌头有些大:“加了蜂蜜,很,好喝。你居然,还会变魔术。真棒!”
虚舟拿掉我紧攥着的杯子扔进垃圾桶,哄小孩般问道:“能回去了吗?”
“好的。”我满意地点头,乖觉地被虚舟牵回了宿舍楼下。
“自己上去吧,”虚舟把我推进宿舍大门,“再见。”
那晚之后,我好些天没再见到虚舟,无法求证,以至于我搞不清是喝醉做梦还是真有其事。过了一个暑假,更是一片模糊。
开学后,我和室友准备年底跨专业考研,集中精力看书做题,雄心壮志想一举拿下,本专业的课都懒得应付,便很少再去蹭课。有几次在图书馆瞧见虚舟的身影,也因为楼上楼下遥遥相望,不好大声喧哗,等绕过去时已经不在原处了。
十一月,天气抽风一般一阵冷一阵热。我看书看得烦躁,常常在校园里乱逛,犄角旮旯都走了一遍,发现很多新鲜景色。
比如食堂后面有两棵巨形芭蕉,花序饱满,暗紫色的芽苞像一个个悬吊的大心脏,隐约跳动,其蓬勃的生命力总使我恋恋不舍地驻足观赏,不辨古今地长时间出神。
再比如,最老旧的那栋三层木质宿舍楼侧面紧邻一个防空洞,传说下面连着一座将军墓,上世纪某年某月某夜,有一位教授不堪羞辱,在洞里贴了上百张草书“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的字条之后悬梁自尽。我特意偷偷摸进去看看防空洞里的“梁”长什么样,走了不到三十米就被里面的阴寒之气唬得不敢再向前,除了陈年灰尘和大面积的霉斑啥也没发现。
这天,我又转到了防空洞前,意外地碰到了虚舟。这回她没有“发神经”,而是看着洞口半人高的栅栏发呆。
“好久不见。”我高兴地寒暄。
虚舟转头,愣了许久才回神:“是你啊。”
“这里面我去过了,就是没走到头,也不知有没有头,是不是连着将军墓,”我鼓励虚舟,“想进去就进去呗,要不要我陪你?”
“不去,”虚舟摇头,“我查过地方志了,是有墓,但是封住了。也不是将军,就是一位普通的朝廷命官,死在任上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刚才是在缅怀历史吗?”我打趣。
虚舟闷头不语,我正想问问之前变魔术的事,却听她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对,可重点不是后面那句吗?”
“断章取义不也是传统吗?”
“那你……”
“你最近怎么都没去蹭课了?”虚舟打断我的话,问道。
“准备考研。”
虚舟淡淡地笑了笑:“很好,不去想生老病死的事了。”
“不想了,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事缓则圆,不如看看自己还能做什么。就连释迦牟尼也是要喝羊奶的,对吧?”
虚舟笑容扩大:“有道理,加油吧。”
我还想聊点什么,她却抬手看表:“我还要蹭课的,拜拜。”
说完便一溜小跑,绝尘而去。看着她的背影,我发现她四肢的左右不协调越来越明显了,如同牵线傀儡,关节的运动方式很跳脱。然而从灵敏程度看,有了大幅提升,想必期末时的体能考试可以顺利通过。
精疲力竭地熬过研究生笔试之后,我和室友彻底放空了几天,蒙头大睡,吃吃喝喝,颓废不羁,紧接着又陷入各种论文和考试的混战,马不停蹄,连反思自己为什么这么忙的时间都没有。
到了一月中旬,我终于在放假前一天想起还有几本从图书馆借的书没还,室友为了赶火车也匆忙塞了几本给我代还。于是,我搂着一摞书,头脑空空,漫步于去图书馆的路上。
昨夜寒风猖狂,梧桐大道上的落叶累积至脚踝,踩上去嚓嚓作响,清脆动人。倏忽三载半,白驹过隙,本科生涯就这么快要结束了,竟然有点舍不得。我似乎什么也没干,又似乎大起大落。假如每一个时期都只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实在是很疲倦,很想有个休止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话真好,也真的很悲伤。
池塘边的大白鹅“嘎嘎”地叫起来,这些家伙无忧无虑,日渐发福。不晓得它们的寿命是多久,会不会形成“铁打的鹅,流水的学生”那种局面,想来很有趣。忽然地,我有些想念虚舟,不知她最近如何。对,我这样的凉薄之人,有时也会用“想念”而不仅仅是“想起”。多半还是被今天满地的落叶感染了情绪,清洁人员一偷懒,就有了铺天盖地的寂寞。
俗语说想什么便见什么,办理还书时,我看到了在二楼临中庭的书架旁徘徊的虚舟。很奇怪,元气混沦和形销骨立居然可以这么自然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我仍如醍醐灌顶般醒悟到了不寻常之处,虚舟不是之前的虚舟了。也或许,眼前的虚舟才是那个破壳而出的真正的虚舟。
管理员把借书证退给我后,我急速奔上二楼,也不管禁止喧哗的规定,冲着快要没入两排书架间的虚舟大呼其名,就像是再不喊就有什么来不及了一样。
但虚舟只是稍许停顿,依旧走入了书架间。我肯定她听到了,便加快脚步朝着那个隐约闪烁在书堆缝隙中的影子小跑,惶惑中又有些生气。
“虚舟!”来到书架间狭窄的过道前,我压着嗓子再次呼喊。
虚舟站在过道尽头,如同一个陌生人,双眼清朗明晰,意味深长,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的目光更聚焦的人了。她紧握双拳,身形笔直似剑,没有剑鞘,光芒蕴藉,暗自流动。
“别发神经。”我脱口而出,自己都不明所指。
“控制不了,就想这样。”她轻轻地说。
“狗屁!你不是在变魔术。”我愤然。
“你有时候是很迟钝,”她仿佛在笑,“挺好的。”
说完,她径直退后,靠上墙壁也没停止,悄无声息地,霍然不见。
我大骇,深有见鬼之感,慢慢走到虚舟消失的地方,摸了摸冰凉的墙壁。
“虚舟?”我拍拍墙壁,声音颤抖。
一连数声,毫无回应,头顶的日光灯嗡嗡微鸣,应和着我的心跳。直到小腿酸痛,四周都再无动静。我于恍惚中离开了图书馆,回到宿舍继续发愣。
住了这么久,我也没辨别过宿舍是什么朝向,日影从来只在窗边逡巡,离窗半米之外的地方永远晒不着。我一路上吹够了冷风,骨头都快结冰了,心里更是寒凉,遂拖过椅子坐到窗边晒太阳。
窗子是落地型的,室内这边有近一米高的护栏,平时挂满了毛巾、袜子、电热棒之类的东西,现在则空荡荡的。大家都走了,左邻右舍也锁着门,寂静满耳。
窗沿上放了七八个小盆栽,清一色仙人掌科的植物,易存活不招虫,不香也不臭,安安静静立在那里,年深日久,分不清它们的主人是谁。有人发现土快干透了就依次浇点水,没人发现就默默地等人发现,窗外的日出日落,风月星辰,它们从不错过。
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我没回家,独自感受了一把假期中的宿舍。当时想,如果今后不坐牢的话,此时此地应该就是我这辈子待过的最孤寂的场所,一个人对着三张空床,想象另外三种不同的生活,每一种都不为我所有,每一种我都不想要。
此刻,我又有了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阳光渐渐变强,浸透我的毛发、皮肤、脂肪、肌肉、血管,甚至从身体的另一侧溢出来,地上的影子都好像变淡了。我是不是也能和虚舟一样,把这血肉之躯训练得可以随时隐没?
我盯着仙人掌,回忆起某次晒太阳时室友的调侃:“你干脆变成仙人掌好了,等我们都毕业了,把你留这儿,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其实也不错的。
心情特别糟的那段日子,我分不清冷热,总爱靠着窗户。室友纳闷:“哪有夏天也晒的,热死了。”
“夏天晒和冬天晒,境界是不同的。”我说。
“我讨厌夏天。”室友道。
“我喜欢。”我随口回答。
“我也讨厌冬天。”
“我也喜欢冬天。”
“你这是没原则。”
“生于不可改变的四季之中,除了喜欢,还能怎样呢?”我实际上言不由衷,内心背道而驰。
室友没查觉我的情绪,直白地批判:“看吧,就是没原则,还很软弱。”
“我喜欢我的软弱。”
不知何时,我趴着栏杆一边回想一边睡着了。再次醒来,已晒不着太阳。我强迫自己忘掉图书馆的事,动手收拾行李。
寒假除了被迫欢欢喜喜地过年,还要写毕业论文,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心无所归。
开学后的三月间,我和室友结伴去很久没有造访过的北区教学楼找刚给学弟学妹们上完课的导师交论文初稿。室友的笔调太过惊人,被导师留下来语重心长地指点,我只好一个人先走。下到二楼和一楼拐角处,虚舟赫然独立,比上次见到更有精神,也更温和,笑盈盈的。
我瞅着她不吭声。
“生气了?”她问。
我不说话。
虚舟抿了抿嘴:“大气一点嘛,我就想在你面前炫个技,然后心绪不稳,就没及时回来。”
我依旧沉默。
“你考研笔试过了吗?我听说成绩出来了。”虚舟换了个话题。
我微微点头,嘴巴还是闭着,死活张不开。
“很好,你按着你的路子走下去就行,别回头。”
“我挺稀罕你的路数。”我默然良久,用尽全身力气,勉强张口,嗓音听上去闷闷的。
虚舟笑着摇头:“别,咱们不是相互参照吗?你看着我发挥想象力就行,我也从你那里代入体会。”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时眼睛忽然发酸,抬手揉了揉。
“我说过,”虚舟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但你不行,你的勇气是直面世间的,不用像我这样动不动就躲着。”
“你躲了吗?”我质问。
“这不是天天在躲吗?墙壁、池塘、树梢、防空洞,我都试过了。”
“然后呢?”
“不知道,或许,就留在学校,蹭蹭课,闹个鬼什么的。”
第一次看到虚舟调皮地笑,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没心没肺故作开心的样子。
“这些课年年都一样,蹭一遍就够了。”我不以为然。
“那就观察人嘛,人年年都不一样。”
我不知道还能讲什么,就那样看着她。我站在比她高两级的楼梯上,她贴着墙角,大约两米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整个银河系。
“捉迷藏吗?”虚舟突然问。
“什么?”我不懂。
“不是有很多相似的故事吗,”虚舟解释,“小朋友们玩捉迷藏,到最后发现多了一个小孩,或少了一个小孩,少掉的那个孩子从此消失。咱们也试试,这样告别很有趣。”
“我们不是小孩。”我在抗拒中变得很冷静。
“可我们有赤子之心啊,”虚舟说,“不是吗?”
我的言语功能又短暂丧失了,今天太反常,不好。
“来吧,一二三。”虚舟不等我的回应,以诡异的角度和速度绕过我上二楼,离开了我的视野范围。
我无可奈何地跟上,追着虚舟的残影进了一间教室。
空无一人。
换了紧邻的第二间,三五个正在自习的学生无比认真地重复着我们以前的过程。其中靠门的女孩抬头看了看我这个不速之客,又冷漠地低头接着做笔记。
“哈哈。”虚舟的笑声出现在走廊另一头。
我奔向声源,又开始有点生气,且比方才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悲凉。
推开虚掩的门,还是一屋子学生,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在等待上课。
“虚舟!”我直接怒了,“出来,我不玩了!”
四十多个学生一起回头,一模一样的面孔和发型,不辨性别,没有表情,直直地跟我对视。
霎时间,我一身冷汗,毛骨悚然,猛地关上门,退开十几步,靠着走廊另一边的墙。
“虚舟,”我呼吸急促,被逼得快哭了,“我不玩了……不想玩了,我很艰难地才挺过来,你不是让我别回头吗?干嘛又让我再看一遍?”
“好的,”虚舟温柔地在我身后说,“别怕,开个玩笑。我不擅长开玩笑,吓到你了,对不起。”
我抹了抹脸,屈膝坐下,抱着腿,像个努力平复心情的成年人,又像个任凭情绪蔓延的小孩。
走廊那头的楼梯口时不时有人走过,踏实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让我渐渐稳定下来。
“你走了吗?”我音量极小,近乎气音。
“是的。”虚舟回答,语气诚恳。
我忍不住笑,蹦出一个鼻涕泡,掏出纸巾擦了擦:“消失得不成功啊。”
虚舟也像在笑:“这回真的走了,再见。”
“嗯。”
我在墙边坐了很久,后来被垂头丧气的室友瞥见,捡回宿舍。
室友一旦不痛快,解决方式就是睡一觉。我也疲惫不堪,设个了闹钟便躺上床,沾枕即眠。
闹铃如同瞬间响起,睁开眼看表,确实已过了一小时,楼下已有人呼朋引伴去食堂吃晚饭。我一点也不饿,室友也没被闹醒。
由于不可救药的深度近视,我茫茫然盯着蚊帐上的黑点。夏天,这些黑点会清晰一些,能估计出哪个是陈年污垢,哪个是蚊虫的尸体;冬天,蚊帐会变厚,融到黯淡的天色中,我就只好猜测这些黑点还在,等它们在凝视中逐渐显现出来,以此界定我所存在的世界并没有趁我熟睡时偷梁换柱。而在这不明不暗的春秋之际,什么都是模糊的,若有若无,一如我的思绪。
闹铃是林海的《琵琶语》,四分十九秒,不吵。我任由它响,慢慢清醒挪动,爬梯下床,穿拖鞋,穿外套,音乐刚好结束。
室友在对面翻了个身,含糊地问:“几点了。”
“反正该吃饭了。”我说。
“我睡着之前听见你说梦话了。”
“说什么?”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好像是这句。”
我捧起杯子喝水,不做声。
“我还帮你接了一句,‘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室友坐起来抓抓脑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可你又不说了。你梦到什么了?”
“忘了,”我走到窗边看看外面,“快起来,去吃饭打水。”
“哎哟,这无聊的日常,”室友哼唧一声,敏捷地翻身下床,见我正把杯子里剩下的凉水浇给仙人掌们,一面穿衣服一面说,“你知不知道,在中南美洲,仙人掌是经济作物,很有营养,可以当水果吃,还可以做蜜饯。”
“这么厉害,那我们毕业之前把它们都吃了吧。”
“别啊,这么一丁点儿,留给下一批住这里的人吧。”
“也行。”我放下水杯,拎起水壶。
“走着。”室友活泼地开门。
我们悠闲地下楼,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室友忘掉了论文的事,我呢,什么都没忘,又什么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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