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疫情围困的巴黎艺术圈实录 | 专访
一场疫情,让原本在各自轨道有条不紊运行的艺术家、博物馆、小画廊脱了轨,在最初的慌乱不安后,大家冷静思考,又各自重新出发,也许会相遇。

(本文经采访整理,原文刊登于《悦游Condé Nast Traveler》,略作修改)
酒红色的丝绒大帷幕拉开,当一个又一个戴着医用口罩,穿着芭蕾舞裙的白天鹅,鱼贯而入,灵动轻盈地舞动身姿时,内心一股暖流涌动而上,好似此时位于电脑屏幕前的我,就置身于巴黎国家歌剧院(Opéra National de Paris)。
这是巴黎歌剧院每年初举行的传统大型演出“开幕晚会Gala d’Ouverture”,预示本季度演出正式拉开帷幕。今年受疫情影响,在法国政府防疫政策指令下,全法大型文化场所仍处于关闭状态,这一场晚会演出通过巴黎歌剧院疫情期间推出的数字平台chezsoi.operadeparis.fr独家上演(chez soi法语 “在家”,意指在家看演出)。

在这场全球卫生危机席卷下,成立于1875年的巴黎歌剧院也是众巴黎文化场所中妥善处理危机的佼佼者,这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们对互联网与科技的前瞻性。
早在2015年,巴黎歌剧院就意识到“互联网是一个分享意见、相遇、创作的公共场所”,所以他们在加尼叶宫(Palais Garnier)和成立于1989年的巴士底歌剧院(Opéra Bastille)两个巴黎场所之外,
创立第三数字虚拟舞台——3e scène,在这个新的空间中,巴黎歌剧院希望继续以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与来自世界的观众进行对话并寻找新的艺术合作者。
JR的光亮与街头艺术的恐惧
Street Art
希望能以艺术改变世界的知名法国摄影师、多元艺术家JR,正是巴黎歌剧院的最新艺术合作者之一。

面对“疫情当下该创作什么”的疑问,巴黎歌剧院舞蹈艺术总监Aurélie Dupont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四位才华编舞师,以“今日创作(Créer Aujourd’hui)”为题,如办音乐会那样,集合创作四支融合舞蹈与现场音乐伴奏的新式作品。

JR为其中一支作品负责舞台视觉及服装设计,相较于以往他的艺术创作形式,这的确有些不同,但作品线上演出后的次日,他就拿起相机,架到巴黎的一个屋顶上,这是为了远距离拍摄——那对位于巴士底歌剧院屋顶的情侣舞者。
男孩高高地将女孩举起腾飞,与他们身旁的金色天使雕塑相得益彰,一起翱翔于巴黎高空。

“这是我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做的一组创作,灵感源自法国伟大摄影师Willy Ronis(1910年-2009年)的系列作品‘Bastille Lovers’(巴士底爱人),就是在他那个年代, 五六十年代,他就能以一名摄影师的身份去真实记录巴黎城市、巴黎爱侣,这很了不起 。
我创作的这个版本添加些许梦幻色彩,在那对情侣于高空自然拥吻、拥抱的状态下,将那一刻记录下来。这组作品是该系列的开端,得益于我的巴黎生活经验,之后还会创作类似作品。”

JR录下这段话的时候,正身处威尼斯机场,在意大利的一个长途差旅后,准备返回巴黎,他说自己是幸运的,并特意将这种幸运重复多遍。
在他看来,这里的幸运大概归为生活在巴黎的幸运,因为美景触手可及;在世上大多地方处于停摆情况下,还能继续在欧洲旅行,继续被创作填满的幸运。尽管很多展览以及项目迫于疫情影响,不得不延后,但随之而来的是很多新项目的诞生与筹备。

“我就把疫情看作是一个不得不去回应的事实,既然已经这样,那就必须要让自己去适应,看看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哪些可以创作的,首先我肯定是不会让它阻止我创作的,我要找寻可能性。” 他表达得诚恳又积极,也试图自己的作品能让人保持同等的积极乐观。
现在很多国家的博物馆、大型文化场所都处于关闭状态,那么接下来要考虑的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仍能与受众分享艺术作品、做展览?就是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我仍会保有希望——想给人们带去一些光亮。

在被问到关于自己的艺术创作时,JR继续耐心解释:“其实我的艺术创作过程本身就具偶然性,我会先看周遭环境,然后再让自己适应环境去创作。”2004年,JR创作的早期作品《28毫米》系列的第一章——一代人的肖像,正是基于这个创作逻辑,后来引起巨大社会反响。
与JR想点亮人们的心愿不同,法国街头艺术家Seth想给人类警思。2020年3月中旬,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全法电视讲话上重复六遍的“我们正处于战争状态”,重重地砸向Seth,他自我反问:“所以我们都必须戴口罩来抵抗新冠病毒?”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想创作一系列戴着笨重头盔的孩子,将头盔的受约束性与孩子的轻便灵动形成对比,同时头盔又可以让人联想到骑士。
随后,共有八个戴着头盔的孩子出现在巴黎的街头,他们或是互相拥抱着,做轻快飞行状,或是戏谑地如骑士一样戴着头盔,骑着和平鸽。

另一街头艺术家MGLO在巴黎巴士底街区的墙壁上画了三座诡异城堡,从中蹦出怪物幽灵。
然后,他将霓虹粉红色油漆喷洒在幽灵城堡的轮廓上,红色喷绘的“Protect vs Covid-19”像护身符一样被印在白色幽灵城堡上,这种新主题与新色调随着新冠疫情的爆发,成了MGLO的新创作灵感。

其实从被包围的MGLO堡垒中蹦出来的怪物是在那里抵抗外界病毒,城堡是最终的避难所。
MGLO并不认为他的画具有魔力,只是希望通过建立公共作品来反映社会的恐惧与脆弱。
蓬皮杜的数字创新 Centre Pompidou
“新冠疫情迫使限制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互动,但不应限制人与艺术品之间的亲密互动”、 “如果艺术品能‘感染’人们的话,不是更好?可以让人思想更积极向上!”
自2020年11月以来,全法博物馆、电影院、展览馆、历史古迹等大型文化场所被迫关闭,面对法国政府迟迟未给出的准确开放日期,一些博物馆开始抗议,以法国前第一夫人、演员模特Carla Bruni为代表的一众文化演艺人员,通过法国媒体发声,望法国政府立即慢慢有限制地开放文化场所。

蓬皮杜国家艺术和文化中心(Le Centre national d'art et de culture Georges- Pompidou)也不例外,自去年11月开始闭馆至今,馆里最新推出的大型数字虚拟展览“在康定斯基的亲密世界里”(dans l’intimité de Kandinsky),是通过与谷歌艺术文化合作的完全线上的沉浸式数字艺术项目。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展览史无前例,的确如此,你不仅可以线上看艺术作品,还能听——他们找来专门的声音艺术家,将康定斯基的部分作品以声音的形式呈现。

“一开始的时候,新冠疫情的确让我们有点措手不及,现在有点适应了,这几个月以来我们都主要在家远程工作,偶尔有必要时回蓬皮杜。
不得不说,新冠大大加速我们的数字战略。不幸的是,目前蓬皮杜艺术中心仍对公众关闭,2020年,它总共只开放167天,而2019年有309天。

但值得骄傲的是,我们没有取消任何一个原定的展览,只是延后了其中的一些。我们现在依然继续努力安排展览和演出,以便在得以重新开放时准备就绪。
一旦可以对外开放,我们将为艺术家Hito Steyerl举办新装置展,同时将很快开始拆除现有的大型马蒂斯展,以举办新的大型女性与抽象展览。”蓬皮杜艺术中心通讯数字主管Agnès Benayer(阿涅斯·贝纳耶)向我们分享境况。

「数字」是与Benayer聊天过程中的关键词,“显然,数字技术的使用对于继续远程工作至关重要,并且员工们表现出了强大的适应能力和创造力。目前馆内只有负责修建、保护、备展的相关工作人员,以及展览艺术家可在严格遵守卫生条件的前提下进入现场。
我们也正在制定未来中心对外开放后的相关卫生政策,比如必须提前线上预定、限制进馆人流量等,也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来反思艺术中心的数字通讯战略,以及数字技术对艺术中心的用途。

不仅是我们,许多博物馆也已将数字技术整合到他们的展览以及馆内运作中,数字技术是社交媒体时代信息民主化甚至提供不同实验的强大载体。
在蓬皮杜艺术中心,我们认为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现场看展,那种与作品面对面的情感,与作品近距离接触的物理关系,是无可替代的。 另一方面,至关重要的是,数字能使我们的收藏和展览尽可能多地被人们知道与使用,并具创新性。

例如,我们最近重新启动了新网站,不仅可以访问馆藏的120,000件作品,还可以拍摄展览参观,会议,播客,MOOC,以及刚刚开展的大型数字虚拟展览‘在康定斯基的亲密世界中’……这也是之前我们想让中国观众通过飞猪云直播平台了解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原因。”

此前,蓬皮杜向外宣布将于2023年底进行整个建筑的翻修,再于2027年重新开放,以满足安全标准以及现行的技术和能源标准。幸于这项工作,蓬皮杜将节省40%的能源,“这对于中心至关重要。”
Benayer还向我们透露蓬皮杜在中国的近期计划,“在今年春季(2021年4月30日至9月5日,可能会发生变化)在上海的蓬皮杜X西岸美术馆,我们将为抽象大师瓦西里·康定斯基(Vassily Kandinsky)举办大型展览,还将举办年轻视觉艺术家于吉的展览,将于4月30日开始,这也足够说明我们希望与上海艺术界建立紧密联系的愿望。

2021年在中国的另一个亮点是“1950年-2020年巴黎建筑”展,将于11月初与西岸博览会同期举行,这次展览将展示巴黎鲜为人知的一面。
最后,我们打算进一步加强针对中国年轻观众的社交媒体以及线下活动,这在上海已是一项独特的活动,并且非常成功!”
圣图安跳蚤市场的画廊生存境遇Marché aux pucesSt-Ouen
在大型文化场所被强制关闭的当下,位于巴黎近郊的圣图安跳蚤市场(Marché aux Puces de Saint-Ouen)成了巴黎人最大的文艺消遣之一,分布在这里的不同规模的跳蚤市场,有古董商、古董家居好物、独立画廊、中古时尚单品……
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总能在那淘到心仪好物。新冠之前,这里也是与埃菲尔铁塔、卢浮宫等巴黎著名景点并列的游客观光地,新冠以后,又有些不一样。

Isabelle Delannoy(伊莎贝尔·德兰诺)是10年前最早进驻Marché Dauphine跳蚤市场的画家,她在那经营着同名画廊,售卖一些自己的油画作品,其中尤以巴黎为主题的作品最受国际游客喜欢,后来又在旁边的Marché Biron市场开了另外一家。

2020年3月中旬的封城禁令,让原本已失去国际游客买家的Delannoy雪上加霜,“有些焦虑、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真的是一声令下,一夜之间,所有市场都关闭,有点懵的。”电话那头的她在说到最初的境况时,仍有些焦灼。
“在第一次全法封禁期间,2020年3月15日至5月11日,共2个月,那会情况真的太复杂,因为我们一直在支付租金,但要被迫关门。之后将发生什么?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极其不确定,跳蚤市场的忙碌生活到此结束。
我那会听了卢浮宫馆长让·卢克·马丁内斯(Jean-Luc Martinez)的采访,他说在封禁之前该博物馆仅有原先客流的20%,这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80%的卢浮宫观众是外国人,要回到疫情之前的水平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幸运的是,巴黎人在那里,继续来找我们,寻找稀有的‘宝物’。

第一次封禁解封之后,Delannoy关掉位于Marché Dauphine市场的画廊,将重点全部放在另一家位于Marché Biron市场的,一部分原因是Dauphine市场买家以国际游客为主,Biron则以巴黎人为主;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Biron市场的负责人梅迪·阿洛奇(Medhy Allaouchiche)非常诚恳地为深陷困境的画商提供解放方案。

“一方面他通过减少租金的方式提供了财政支持,另一方面Biron市场团队运作良好,将重点放在每个商户上, 比如他们为我们提供360度全方位线上浏览画廊的服务,在他们市场主页网站上也留有画廊的页面,并且在通讯宣传方面也给每个商户支持。” 从Delannoy真挚的言语中,可见她对Biron市场的感激。

在最初的恐惧不安中,Delannoy停止绘画几个月,然后冷静思考反省找到新策略。“我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种情况?艺术家必须知道如何快速适应!他们与世界相连,是社会的反映。
我在跳蚤市场已有10年之余,我的主要活动都集中在那儿,疫情让我看清要摆脱它——去中心化和数字化是我的目标,人们可以在我全新的实体画廊或其他几个合作画廊里看到我的作品,通过与画廊工作人员聊天,深度了解作品。

我又付费重新设计了个人网站,创建一个线上画廊,并出售一些特别商品,另外还聘请一名负责社交媒体通讯的工作人员。我会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有关作品创作的现场讨论视频,我在其中向观众解释我的绘画主题与技术,反响还挺好的。”

在如此艰难的时期,Delannoy 说, 还好巴黎人在那里支持艺术,“坦白讲,相比疫情之前,销售真的非常不好,但我一些卖了好价的作品给了我希望,买家主要是巴黎室内设计师、为新公司置办艺术品的企业家、时尚专业人士以及一些艺术收藏爱好者。"
有时觉得他们像是在特意支持我们,就是意识到所有博物馆都关闭了,艺术缺席了,我们这的跳蚤市场成了他们的精神消遣之一。 无论什么时候,巴黎人总是需要精神文化,这是肯定的。
●文| 卡脑壳编辑部
●图| 巴黎歌剧院、JR、蓬皮杜、Isabelle Delannoy提供,部分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