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 回声 - Elizabeth Hand
(一篇让我久久难忘的科幻小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每次我都在这儿。我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得知消息,500里、是1000里外的某人发来一条消息,在我的屏幕上闪过。岛上没有电视,无线电信号也零零星星:信号从马尔斯山顶的一座发射塔发出,飞过佩诺布斯科特,任何天气状况――暴雨,大风,雪暴,都能把塔弄倒。有几次,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听广播,广播里响着音乐,尼克.德雷克,集市的广告,接着突然传来“呲”的一声轻声爆破,像是湿稻草进火堆。然后就是寂静。
有时候我是从你这里听说的。或许,我其实没有听说任何东西:我读到你的消息,想像你的嗓音,一时间,你的嗓音里没有反讽,也没有厌世,你只是倦了,忧虑得失去了表现力。词句像羽毛般从空中落下,蓝色背景上的黑色斑点。
太空针塔。西尔斯大厦。拉瓜迪亚机场。金门大桥。千年之眼。巴林希尔顿。悉尼,新加坡,耶路撒冷。
最初是相隔几年;然后是几月;现在又是几年。自从第一座塔倒下,已经过了多久?最后一次收到你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得了。
今天早晨,我带着狗走过岛屿。我们常常外出找鸟,我是为了工作,猎狼犬是为了追逐玩耍。他跑过山脊,冲向一只鹧鸪,鹧鸪窜入了空中,带着红铜色羽毛和山毛榉树叶的响声。狗在它身后徒劳地追逐,它张着长长的嘴,露出红色的牙肉和白色的牙齿,伸长了舌头气喘吁吁。
“小芬!”我喊了一声,他绕过蕨类植物,咬着蕨丛和蟋蟀,齿间跳跃着黑色的碎片。“小芬,回到这儿来。”
他走了过来。他现在只认得出我的声音了。
有一阵子,我担心食物和水之类的东西,还有是不是需要去看医生。但掘出的井很好。我储藏了风干的豆子和罐装食品,足够吃几年的,那阵子花园里的收成也不错。天气变暖意味着岛上的夏天会更长,日光会更充足;现在我可以种点西红柿,还有罗勒和苏格兰头盖辣椒,都是我刚来的时候没法种的植物。小屋下面的地窖足够干燥凉爽,我把所有的药物都藏在了下去,藏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还能前往埃尔斯沃思和大陆,我藏了沙丁胺醇吸入剂、佳乐定、阿莫西林、退热片,还有可待因、布洛芬、阿斯匹林,以及盒装的猎狼犬食物。我刚放上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来访者看了都摇头:这么靠北的地方,没有充足的晴朗天气,没有充足的光线。可随着天气变暖,这些情况也跟着变了。
眼下难以捕捉的是无线信号,而不是阳光。会有几个月无休止的静默,接着重新开动,持续时间由几天到几月,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运气好的话,我能连上网络,然后坐在那里屏息等候,等到消息滚过我的屏幕,就在上面寻找你的名字。我每天都去楼下的办公室,仿佛垂钓者去往岸边,明知道天气不对、水流太急、风力不足、或是风力过猛,还是投下渔线,电网如同大浅滩一般,被几十年来搜刮河底的拖网捕鱼者们弄得毫无生机。有的时候,我的钓线会钩上你:有的时候,在午夜时分,你那里也是午夜,我们会来回写信。我以前总是开玩笑,说那些信像是进了漂流瓶,不知道能不能到你那里,等它们到了,你又会在哪里。 伦敦、巴黎、佩特拉、瓦湖岛、莫斯科。你总是离得太远。现在你就跟别人一样,远得无法想象。谁想得到一切都会那样消失呢?最后一次见你,是在多伦多的一家酒店,我们向外望去,看见国家电视塔的尖顶对着我们,就像丘比特之箭。你站在窗边,身后就是太阳,你看上去就像是我曾见过一次的谷杆,燃烧着,你的灰发变成了金色,你的脸冒着烟。
我不能再见你了,你说。黛德病了,我得跟她在一起。
我不信你。我们约好了见面地点,在蒙特利尔,在哈里法克斯,在西亚图。全是灰色的地方;等到黛德的治疗结束后。等她好些以后。
但那并未发生。没有人变好。一切都变糟了。
刚开始,我会爬到岛的最高点,那是一个花岗岩坟墓,周围长着一圈落叶松和铁衫,灰色的石头上盖着地衣、灰绿色、骨白色、明橙色:仿佛高空的飞机上洒下了一把干花。夜晚到来的时候,北极光会划过天空,血红色、翠绿色、琥珀色;仿佛太阳从西边升起,在午夜时分,连续上升几个小时,无休无止。我仰面躺在地上,身上裹了一条旧的彭德顿毛毯,望着夜空。狗狗小芬趴在我身边。一天晚上,这光的展示持续到了天亮,绿色和红色的光箭纷纷落下,银色的丝线仿佛雨点,或是穿过它们的片状闪电。空气嗡嗡作响,我挽起法兰绒衬衫的袖口,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汗毛竖起并保持直立;我低头看了看狗,它已经醒来,盯着花岗岩旁边的树木,叫个不停,它毛发直立,就像一只猫。树林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头顶的天空中空无一物。过了大概30分钟,我听见西面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远处的音爆,接下来就是一片寂静。
在多伦多会面后,我们一年只说一次话,你会踏上每年一次的朝圣之路,去巴黎拜访我俩都认识的朋友,并在那里给我打电话。我们只能这样交谈,真是好笑。
“比起鲍塞斯的第七区,再也没有离你更近的地方了。”你这样说道。
但即使在那之前,我们也很少在电话上交谈。你说,这会毁掉我们之间交流上的纯粹,你还拒绝给我你在西亚图的号码。反正我们之间不太见面,几十年来只有几次。一次是在格拉斯哥,旧金山,在利物浦过了个长长的周末,纽约又过了一个。交流都靠写信,当然,并非真实的信札,而是信息,是代码,是电火花,就像神经突触间隙中跳跃的神经递质。我梦到你的时候,梦到的是你的名字,它闪烁在电脑屏幕中央,仿佛止水中的涟漪。就算在梦中,我也碰不到你:我的手指在你脸上方徘徊,而你则化作灰色、黑色和银色的碎片。你在巴斯拉的时候,我几个月没你的消息。后来你说,你很高兴,我的沉默就像是礼物。
有一阵子,那是最初的四五年,我会前往阿蒙西克湾,我在那儿的屋顶上停了艘小船。船上装了个两匹马力的小引擎,我总是把它加满了油,想在需要前往大陆的时候使用。
然而此处的潮水十分险恶,它们涨得很高,靠近岸边时变得迅猛难测;从前,住在艾尔沃斯的美国人每年都会讲一个故事,说的是捕虾人外出寻找搁浅的鱼线,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或是远道而来的人们在鸟蛋岛上野餐,对返回的时机判断错误,同样没能回来。有一天,我前去查看小船,发现引擎不知去向。在退潮的两天时间里,我走遍海滩寻找它,我走到了能够涉足的最远之处,在岩石和退潮留下的小水塘之间跳跃,吓到了巨石上栖息的鸬鹚,它们正展开双翅让风吹干身体,仿佛黯淡阳光中的黑色天使。我再也没能找到马达。一年之后,牵着小船的绳索在暴风中松开,小船也不见了,几个月后,当褪了色的红色船板被冲上海岸,我认出了它们。
我上次在翻译的,是奥维德的《变形记》。手稿还放在电脑边的书桌上,上面有我写的关于水仙子的笔记,“别人说话时,她的舌头总停不下来,”那个被赫拉诅咒,爱上美丽残忍的那喀索斯的女孩。他在林中听见她的哀求,于是呼唤她,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从森林中现身的却是水仙子。那喀索斯见到她,就厌恶地逃走了。Emoriar quam sit tibi copia nostri!(接受你的爱,还不如早死的好!)他这样喊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给自己招来了诅咒。
接受你的爱,还不如早死的好。
然后么,那喀索斯死在树林边的水塘边,手掌垂在水中,眼睛看着自己的倒影。至于水仙子,
她消失不见,只留下这些: 她的白骨还有她的呼唤 在树林中 白骨散落岩石 她在月桂与松柏间徘徊,踪迹难寻 越过山顶 你能在山野间听见她的声音 可是除了声音,一无所有 只有她的声音,还孤单地留在山顶
几个月前,仲夏时分,我开始打印你的来信。我担心电脑出现故障,让我永远失去这些信件。我工作了一周时间。打印机会消耗大量电力,岛屿已被雾气封锁,第一次,几排地窖中的灯光没能为我提供足够的照明,让我没法在无边的灰色日子中阅读,更不要说让电脑和打印机连续工作15分钟以上了。但我还是办到了,一星期结束时,已经打出了一捆稿件。几百页,或许更多,堆起来比奥维德的笔记还多。
我爱我们间的纯粹,你从新加坡写来的信中说道。相信我,这样更好。你会拥有我,直到永远!
信里有诗,引用了卡瓦菲斯,萨福,罗伯特.洛维尔,W.S.莫温。要承认这点很难,但叫人悲伤的真相是,我们在此处变得越是亲密,就越不可能在现实中重逢。有些信上有我在开头或是结尾写的回复,或恳求,或恼怒,还有其它诗歌中的句子。
叫人困惑的警报席卷而来 我渴望,我寻觅 你不能用你的手臂 抱住记忆
空中交通第一次停止了。那真是最古怪的事,古怪得超过了我站在花岗岩坟墓上眺望西边大陆的时刻,那时,光线都消失了。我已经习惯了头顶上永不休止的流动,飞机沿着巨大的环行路线,经过纽约、波士顿、伦敦和斯德哥尔摩,途中飞临那些岛屿,拉不拉多,格陵兰,灰色的空间,白色的。现在,一天、一天又是一天,空中空无一物。马尔斯山上的发射塔寂静无声。我和狗在岛上纵横穿梭,我扔出树枝,他在沙石上追着树枝奔跑,猎狼犬追赶着树枝,返回时丝毫不见劳累,它一遍又一遍地跑着。
一周之后,飞机回来了。第一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寂静后的一声爆炸,但其它飞机也来了,很快我就重新习以为常。直到它们再度停止。
有时候我想,我怎么知道这一切都真的在发生呢?我收到你的信,日光中穿过蓝色的火花;你和你的话语比任何东西都更真实。但那有多真实?这一切有多真实?躺在花岗石上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压迫着我头骨的石头,卫星在上方天空中的轨道,和化学信号在头脑中发放时那缓慢而稳定的博动。我现在只能听见这个了:一年前,自从马尔斯山上的发射塔变得静默,似乎还会一直静默下去。
一天下午,那是很久以前了,猎狼犬开始狂吠,我看了看外面,只见一艘摩托快艇驶过水面。我走过去接应,那是里克.奥斯古,马尔斯山的兼职警长和支志愿消防队长。
“我们有一阵子没见你了,”他说道。他把快艇开到码头,但是没从上面下来,“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好。”
我跟他说我没事,还叫他上来喝咖啡,但他说不用。“就是想看看。没其它事。在岛上转一圈,看看是不是每个人都好。”
他问了问孩子们。我跟他说他们去和他们的父亲住了。我站着招手时,他调转快艇,溅起水花行驶在昏暗的水面上,身后拖着一串黑烟。那以后,我就没有见到任何人。
三周前,我打开电脑,几个月来第一次连上了一条信号,并开始寻找你。外界传来的新闻零零星星,而且都是坏消息。大多数是图像,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冲动,又或许,对相距那么远、数量那么多人来说,这样会容易些。某些事情把我们带到词语失去意义的领域。我正准备睡觉,显示器上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我转过头去,看见屏幕上充满了一串串语句。是你的名字:都是你发来的消息。我坐了下来,精神振奋地颤抖着,等了似乎有四分之一个小时,它们从天空中泄下、飞到我的指尖,银色、黑色、灰色和蓝色。我心想,至少你找到了我;我心想,那都是积压了几年的话语和渴望;我心想,你会回来的。然后,词句的河流突然停止,如同它们突然开始,我开始读了起来。
它们并不是新的来信,都是些旧的,几十年前的了,其中的一些。2009年,2007年,2004年,2001年,1999年,1998年,1997年,1996年。我滚动着屏幕,一串年代、词语、你的名字一次次地跳出,仿佛串在丝线上的明亮念珠。我读着它们,读到眼睛生疼,读到地板上积满了蜡烛油和破碎的灯泡。到了早晨,我试图再次连接信号,可它已经消失了。我每天晚上都到外面盯着天空,想看看上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看看在我和星星之间有什么物体。可现在卫星也消失不见,我有几年没有听见一架飞机飞过了。
秋冬时分,我看着那些没有迁徙的鸟。山雀、五十雀、乌鸦、金冠鹪鹩。去年秋天,我把小芬带进深山,在古代的某个世纪,人们在那里开采花岗石,建造了圣约翰大教堂。采石场里积满了水,静止、漆黑、冷的刺骨。我们看见一群野火鸡,都很年幼;可是现在的狗狗已经太老,没法再去追赶它们,只能看着我设置陷阱。我走到水边,面对昏暗的池水,看见了自己的脸在水中的倒影,但那上面没有一丝变化,完全看不出我已经一个人在这里过了几年。我已经把地窖里的柳条筐和纸箱全都烧了,地窖里却还没有空。为了照明,我烧掉了木质长凳上落下的木屑,那些在柳泉水中浸泡过后没能正确弯曲的铁箍,还有那些木钉和小环。只有猎狼犬灰白的口鼻在告诉我,我见到最后一张人类的脸孔已经过了多久。如今梦见你时,我看见的是一块平静的水面,上面只漂了几片红叶。
我们从小屋返回,那只老狗在午后的阳光中睡着了。我坐在外面,看着一只毛茸茸的琢木鸟,绒琢木鸟,只见它爬上一棵红橡树,在柔软的树枝下面寻觅昆虫。它们是友好的鸟类,容易上钩,喜欢热闹,不像长得有点相像而性格孤僻的蚁鴷。蚁鴷不会爬树,它们挖掘地面,寻觅自己爱吃的蚂蚁。“它的身体几乎是向后弯曲”,两百多年前,托马斯.比威克在《英国鸟类史》中写到,
“那是它正在扭动头颈,它们动作缓慢,几乎不由自主,和蛇类摇晃头部并无不同。这种鸟类独往独来,除了自己的雌性配偶外,没人见过它和其它同类交往,而配偶之间的交往也只是暂时的,一旦到了九月,家庭联盟解散,它们便退隐山林、分头迁徙。”
也许,正是这个奇怪而不受控制的动作让古希腊人如此着迷。在品达的第四部《皮提亚讼》中,阿弗洛狄忒把蚁鴷交给伊阿宋,作为引诱美狄亚的手段,伊阿宋用它来让公主迷上了自己,并把她牢牢抓在手心。 那是佩箭的阿弗洛狄忒:她让他带上棕色和白色相间的鸟,“疯狂之鸟”,它的双翅和双腿钉在一只有四根辐条的轮子上。
她告诉伊阿宋 施展魔咒的手段 让米狄亚燃烧,烧尽她对家庭的全部热爱 点燃她心灵的大火 已经生起 让她把全部激情 都献给他
水仙子斯迈塔也使用过同样的鸟,在忒奥克里托斯的牧歌中,她被自己的情人抛弃:钉在木质轮胎上的辐条装饰着羽毛,它们火焰上方旋转,因为水仙子激怒了赫卡忒。小岛上到处都是声音:他们都是我的。
昨天,猎狼犬死了,在跟随我走向花岗岩墓地顶端的时候,他倒在地上,没能再站起来,我坐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灰色的长吻,他昏暗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终于闭上了。那些可怕消息传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哭,这时候我哭了,我抱着它硕大的身躯,直到他在我手臂中变冷变硬。要抱起他走路得化很大的力气,可我做到了,我磕磕绊绊地走过长满地衣的地板,来到俯瞰河流的细长白桦树和落叶松的阴影中。我把它埋在那儿,和其他人一起,然后又生了一堆火。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被人遗忘的漫长的历史中,有过数不清的帝国,有过被佩箭的女神赐福的男人,有过飞行着的事物落入火中。总是会有一个女人,在什么地方孤独地等待着消息。到了晚上,我就爬到岛的最高点。我在那里生一堆火,把我在海滩和森林里找到的东西烧掉。树叶,树干,小块骨骼,几团羽毛,一本书。有时我会想到你,就站在岩石上呼喊,风吹在我身上,冷冷的,闻起来像雪。一个名字,一遍、一遍、又是一遍。
别了,那喀索斯说,接着艾寇(Echo)又叹了口气,轻轻道了声别。
再见,再见。
你,还听得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