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时刻!(上)
一
喜欢那种透明的时刻,边界消弭的时刻,被物质摆布的时刻。手术刀划开心脏的薄膜,露出物质的马脚,那阵阵跳动,让人无端分泌眼泪。收缩和舒张支撑着你的流动,眨眼和抿嘴。一根白发,被拔下来后,你的物质的碎片,森林里丢失绿叶素的柴禾。行星公转一周,我却与你在圆周运动中忘怀彼此。亲爱的杜尔西内娅,人为什么抓不住物质之上的提线呢?
在你的书页里,用秃头的铅笔,淡描了一只克莱因瓶,只是投影下来的克莱因瓶,抓不住它,抓不住你。
这便是你钟爱阳台的缘故,连接着大气,连接着家宅,一个完美的譬喻,物质-内心的交换场所,边界消失的地带,世界透明的区域。
二
窗口期很短了,我必须跳跃过去,哪怕将自己抻长延展,不然会被仲夏的炎热闷死。
其实在酝酿的就是一个关于窗口期的故事,需要将多年前的惊险一跃拓印下来,也不知道是有意在感受这种微妙的煎熬时刻,还是纯粹因为惫懒。
这些年我对自己刻画的关键词是犬儒和经验主义,我偶尔搜集碎片,但大部分遗忘在随心所欲里。十年前可能会因为偷偷办一份左翼的私人手抄报而心潮澎湃,十年后讨厌一切辩论、指责、说教与规训。我错过了个人最好的时代(不可逆地),因此在经受着和平年代的精神流血,差点休克,差点变成一块作呕的肉糜。
当然,唯一系得了经验主义式地行走或者漫步,这是笨重的枷锁也是得以解围的云梯,你甚至也能改装成吊床。
屁话渐多,洪峰不止,是个很好的筑坝的时机。
三
一切表达蒂结着缘分,也许正是自我意识过剩,又写不出足够称心的作品,不得不来到广播这种私领域撒欢儿。期待那种时刻,春潮一样涌起的洪峰过境,遇到对的那个人,对的那个场所,对的那个事件,“等风来”不失为一种自况,就像时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知道那种时刻的降临,既消耗耐心又折损情绪,但是当它降临的时候又足够上头,“神扶着你的笔写下,「爱你如生命」”。被神启的时刻蛊惑的人是幸福的,犹如一剂吗啡,扎入锈透的躯体中。
等风来,不惜顺着时针磕遍雍和宫的大小殿蒲。
亲爱的蜘蛛,在你黏湿温润的网罗下,悬挂着一尾甜香的幻梦,紧裹着不可展开、不可测绘的际遇与思念。
四
连绵的雨会带人回到南方,一种想象的南方,在记忆里耽搁停留纯粹化的南方。南方成为一座孤岛,因为十七岁后生活有了一些断层,从交际到认知,南方在弥散,最终寻而不得。有时候想逃离得更远一些,更靠近想象一些,南方总会拉你回来,塞给你一些忧郁的果实,服下去,不得不窜稀。连绵的阴天和夜雨便是一种窜稀时刻,不受控制地被情绪架走。我们没法从智利逃往阿根廷或者墨西哥城,我只有从朝阳去到昌平或者去往遥远的潞城、天宫院或天通苑。对抗风车的长矛换成了平底锅的木柄。这里无处可逃。窜稀的时候,手里握有纸的人是心安的。
我只有一把伞,在雨中,接收云层的湿和冷,那玩意也叫做南方,El Sur.
五
冬天要过去了,打开窗户,空气不再寒冷,没有灌进肺里的那种猛烈的清醒。对冬天有偏爱,偏爱的就是这种从室内到室外切换着的压力差。北方有很多白茫茫的时刻,迷糊,容易脚踩西瓜皮滑溜到不知何方,在路边等候滴滴或公交,一上车却忘了目的地。南方总是像素清晰的,云层是铅灰的银亮的,你总有惦记的人惦记的事物,牢牢在手上,牢牢在心里。冬天也真够漫长,从十月底到三月初,会每天烧热水,浇灌涂炭的咽喉。烧水,喝水,每天的西西弗斯功课。
重来一次冬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冬天再漫长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六
在她病逝两年后,我才接收到这一死亡讯息,一切来得很平静,像风吹一片落叶一样自然。从我的记忆洞穴里掏出她的学生时代,她已经人间蒸发了,这些算是什么呢?沿着河床溯游而上却来到了海平面。遥远的死亡不是吗?我仅仅中断了那根风筝线,风筝还在记忆的天空飘扬,它再也无法被扯动、回到地面,亲近我们。谁为此落下了眼泪呢?当那种告别时刻被延宕两年后,我只对真实的丧失感到悲伤。肉体已被火花炼成粉末,概念的真实却绵延不断。如果你想记住她,最好是闭上眼睛。
七
每个人都有力挽狂澜打捞自己拯救自己的时刻,但究竟有没有一次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一定会有的,那种可能性构成了一种恐惧,但不是恐惧死亡,而且恐惧那次心灰意冷。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建立在几颗松动的螺丝上,努力维持的日常秩序建立在片刻的不稳定性上,失落于一点点不期而遇的倦怠、疲惫带来的全军溃散,在拥有速度感的时候,可惜处于某个弯道,被离心力甩出,逃逸,并且也坠入深渊。
应该同情坠入深渊的人。
八
找到出口,就像数独游戏中毫不犹豫的落子时刻:整盘都敲定了,剩下的不过是填满它。找到出口,比走出它更需要运气和契机,但正是那种随机和无可征兆,才让人愿意消磨时光等待它。我消磨太久了,也才得到机遇之歌点滴的怜爱。但仅凭那点滴,也会让今年变得像新年。
九
太依赖运气、连接感、非如此不可时刻,以至于活得毫无安全感,变动不居,像只野狗。野狗不会成为狼,也没法像野马一样跑得那么远。野狗也不会被家这样社会化的形态所接纳所适应。野狗死在清晨河边的树窠下。沙滩上深浅的爪印,涎迹,毛发。那一刻,我觉得它是存在的,走了一遭的。
十
在德勒兹中发现柏格森,有一种时光隧道被打通的快感,连接着多年前在黑板前书写“时间晶体”的莽童,无功利地被一个个未知概念所蛊惑。其实那一时刻,莽童知道底下所有学生都不感兴趣,他好像看得见隧道的光亮,从而超越了当下的所有。人生果然是个闭环,在向前铺垫的同时也在向后延续着受力,只是我们说不准什么会和什么桥接在一起,它始终是个迷,没有现成的经验只能默默体验。
十一
一部长片定名前的时刻,就像恋爱表白前的时刻,未名之时是最混沌的状态,冲撞着,紧绷着,沉默着,歇斯底里和巨大的平静共存。命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所指与能指的一次交媾。刚好,这也是一部关于命名的作品。
十二
写采访提纲,重看好几遍《春江水暖》,每次看到靠打渔为生的老二一家的段落都格外触动。作为素人演员,他们的现实身份也是渔民,记得顾晓刚导演在一篇访谈里谈起渔民妻子,电影里有个段落是她结婚后第一次化妆,也是她几十年来最漂亮的一天。拂晓捕鱼的夫妻俩,丈夫收网,妻子摇橹,安静又日常,这让我想起《舌尖上的中国》里久久不能忘记的一幕,也是一艘独自出海的夫妻船,临近农历十五,地月潮汐增强,海浪飘摇,妻子开始晕船,倚靠在丈夫肩上。摄影机恰好捕捉到了那温柔沉醉的时刻,他们坐在船舷处,随海潮起伏,看着圆月挂在岸岛上空,高高低低。
十三
对于如此灵性的一次遭际来说,我们用书写来表达爱和思念,那些无法直接诉诸的情感,散落在很多暧昧难明的时刻,举凡一幅画的注脚,一句幽微的诗句,一帧多义的影像,一个潜台词无限的叙境里,它像空气颗粒,包围了我们。
以前我们会故作矜持地写入矫情的诗里,把苦涩的甜蜜的情绪封印在语言的笼架里。现在我们脚力渐长,会欣赏一些平凡的日子,把握不可多得的机遇之歌,在惦念之余开始做梦,重建过去的梦,声势浩大而野心勃勃。
终有一天复刻了宏伟而迷幻的过去,但也抵挡不住你凑在耳边的一句问候。太不公平了,我叫嚣着,机遇之歌为什么不响起,在洪流中,我们没能抓住任何牢固的枝叶。
十四
本南方人最近也开始吃馒头面条当主食,还持续了一周以上,真是二十多年前所未有。有一年在平遥电影节,每天吃面,太不系惯了,最后大家找到有炒菜又有米饭的饭馆简直开心死。
这两年幸福的瞬间,一是开门后钥匙放回碗里,第二呢,是闻到米饭快熟了时散发的香味。工作也许有成就感,恋爱也许有归属感,但米饭的香味像是悠远的童年飘来的,它不会遗忘你,跟丢你。
这样的“非意愿记忆”还在注视着我们,在某些时刻,联结上我们的知觉,给我们荒疏的情感充上电。
这些电流,无疑是带领我们不断返回到原点(也即童年),看看我们从何进化而来,不忘记本真与原初(对于一个人来说,最神秘的莫过于童年和死亡不是吗,地平线看似存在,其实一直延伸,碍于生命的短暂形式(就像球体不可消解的弧度),它留下了费解的首尾两端)。
十五
去寻找透明的时刻,心碎裂的时刻。一次又一次,用语言接近那种感觉,语言包孕着想象,而你唯一要确定的要捕获的便是想象的边界。
一棵如瀑布般的榕树,一间凌乱的阁楼,铁皮屋顶又或者芦苇荡……心碎了一块,分泌汁液,不断涌动着。我为这些连接感到沾沾自喜甚至有点自矜,它们透明了,界限消失了,生命可以自由逃逸,萦绕于榕树的气根,阁楼的桁架,铁皮屋顶被风雨剐蹭带来的金属漩涡轰鸣里。碎裂的时候也是萌发的时刻,一些坚硬的物质生长了出来,支撑起行走的肢体或者逃逸的羽翼。在碎裂中,那些想象变得足够真实,你可以轻易潜入一个人或者物质材料中。是我不曾经历过的,我却甘愿沉溺于想象。是什么蜜糖呢,教蚂蚁们着迷,簇拥着,用密密麻麻的身体营造起一副简陋的外壳。
确实,我的心碎了一块,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是碎了这么一种感觉,我想接近它,复刻它,还原它。
十六
许鞍华拍了张爱玲的小说,一种柏格森意义上的生命交媾,德勒兹意义上的“从背后接近/后入时刻”。张爱玲在异国公寓孤独终老的几天后我出生了,时间线不曾重叠的遗憾。但说到底时间之舟太狭窄了,挪到船舷处跳下,我们便如沐爱河。
十七
就好像撑杆跳,在高点到来之前对背部姿态的关键调整。失去秩序就意味着无法作出直觉意义上的微调,就无法背身跃过。
秩序就是那种微妙的掌控力,譬如在攀登岩壁的时刻,一次脚尖的挪移,一处抓握的分寸,一套路径与步伐的密切配合,身体,心灵与智识被拉满的弓排列到一条直线上,而一旦失去这种感知度和控制力,就有无端坠亡的风险。
这像是尖锐地拔河,不松懈一分与崩解的对抗,秩序的电流通过之后,河道才被疏浚,街衢才得以穿行,流动是存活于世的最佳动作。
秩序是变动不居的个人对抗变幻莫测的世界所施加的一种流动性武器,发射飞镖,并接通电流:与银河系斡旋,像行星跃过轨道飞驰而逃逸。
在光速中,可以真正把握住彼此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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