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天
我从没见过对待工作比小天更投入的人。她总是提前到岗，推迟下班，几乎全天都泡在店里。她的休息日，只要听说店里很忙就立刻赶到，春节因为客人意外地多，几年才回一次家的她没过初五就提前回来了。她处理任何一起客诉，都要让客人十分满意，客人嘴里只要说出一句不好，她都当天大的事，客人自己都说算了吧，她一定要去厨房盯着再做一份。她总是抢事情做，抢着照顾客人，抢着调停同事之间的大小矛盾，抢着赶到各种突发状况的现场，甚至总跟服务员抢活干，等她下班了，才脱下工服，做她在电脑上的工作。我相信我的同事们和我一样，一想起我们店，满脑子都是小天无处不在的身影和洪亮的声音。
对客人好还不算什么，小天对所有同事都无比热情无比耐心，她脸上总是挂着鼓励的笑容，嘴里常说一个词“真棒”，她从没发过一次火，连甩脸色都没甩过，在餐饮行业当过管理者的人应该知道这有多难。小天对我最凶的一次，是我打发票老打错，某次不知敲错哪个键居然连着打出十张发票来，每一张都给我们店增加一点税，小天只是看着我，平静地说，“我当服务员的时候，别人不管教我什么，我都记在小本上，脑子会错本子不会错”，等小天下次看到我照着小本正确打出发票，她又露出了鼓励的笑容，对我说“真棒”。
我们对小天心情矛盾，一方面，她实在太好了，她自己从不诉苦，从不闹情绪，别人磕碰了，心情不好了，她第一个跑去关心，她不嫌我们娇气，她总是说“可怜的娃”，每个人都被她关怀过，如果没有她，可能一半人都撑不下去了。另一方面，她在时间、体力、情感各方面的极致付出形成一种压力，你真希望她可以懈怠一会，不要衬托得你如此懒惰。
努力工作固然是为了升职加薪，但当时大家普遍认为领班升店长的希望极小。从服务员干起、当上领班、最终成为店长的，在我们店十几年历史中一共只有两个，还都是第一家分店的第一批员工，最近几年招聘的店长，都是留过学、熟悉西式生活、在大酒店干过的空降型。
而领班这个岗位，收入不如服务员多，还吃力不讨好。服务员可以按时下班，领班常常义务加班。服务员只要把客诉报上去就行，领班处理不好就要挨骂。服务员看好自己区域内的客人就行，领班为一切负全责，开水壶没水了、POS机坏了，店长就要骂领班。店长骂服务员，骂几句而已，骂领班可以等到下班后，一骂就是半个小时。饭店里什么怪事都有，有客人投诉了，送了蛋糕，当时满意了，过后却找回店里闹，或在大众点评上给差评，这些乱七八糟的纠纷，统一处理办法就是店长无条件跟客人道歉，然后扭头把领班骂一顿。我们经常看到领班在店里哭，有时被骂了哭一阵，有时吃着饭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就哭了还不敢耽误吃饭，看多了不以为新奇，都不去劝，怕浪费领班的时间。几个领班全是脾气极好、任劳任怨的女性，其中小天为最，她们说起当领班的苦处，最后结论永远是“算了，人家让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吧”。
一个人的精力还能旺盛到什么程度，难道上班还不够累吗，每逢休息日我很难从床上起来，小天却一定要带女儿出去玩，公园，游乐场，博物馆，次次不重样。小天脸上从没出现过疲惫的神色，一次也没有。小天有时把女儿带到店里，女儿当时三岁，一开口就知道遗传了小天的大嗓门，我们逗她，厨房的人也悄悄溜出来逗她。当时我还不知道流动儿童留守儿童的概念，现在想来，同事大多把孩子放在老家，只有小天和另一个领班把孩子带在身边，大家是把小天的女儿当自己孩子疼爱。小天对女儿当然是十二分的温柔和爱意，一口一个“宝宝真棒”。有时我怀疑小天是不是把我们也当作她三岁的女儿了，她看我们的神情与看女儿的神情极为相似，年轻母亲的神情，无私，忘我，温馨，慈祥，她就像一个年轻母亲带领着一大帮惹是生非的孩子，既不胜其烦又心满意足。厨房给小天取的代号是“媳妇”，太能想象她是很多男人心中最理想的妻子了。
小天从不谈她自己，她的身世都是我从别人聊天中听得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有次听到她和我是一个县的，我没去和她认老乡，我们那里的人不爱认老乡，那就是华北平原上毫无个性的一个县，除了平坦没有任何特点，除了小麦玉米没有任何作物，我只是突然想起童年时在老家熟识的一些女性长辈，就像在文艺作品中已成为典型的东方女性那样，她们终生以牺牲自己、照顾他人为荣，以顾及自己的利益为耻，她们只追求对得住别人，从不计较别人是否对得住自己，她们只要付出就感到满足，至于付出是否得到别人的肯定，她们并不在意。她们都年老了，她们年轻时的神情是否就像小天这样，我无缘得见。
只有一次小天和我说起她的爱情和婚姻，是为了拿她自己做反例，劝我理性处理这些事情。她婚前一度想听从家里的意见与他分开，朋友陪她在森林公园散心，“我走在那么宽阔的地方”，她用手比了一下，“我的心却窄得像关在笼子里一样”，这是小天的原话，“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他到底哪一点好，但我无论如何无法离开他”，这几句话我印象深刻，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却说不清楚，小天随口一说就形容得这么准确。
我总觉得我的同事都比我优秀得多，小天和马丁这样的人，每月拿着三四千块钱，就在我们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度过一生最好的时间。也许这就是这片土地的丰饶吧。就是因为和我说了这几句话，导致小天在工作上忽略了什么事，被店长狠狠骂了一通，由于小天据理力争，店长那天出奇愤怒，骂起来就没完了，我下班的时候，看见店长还在发火，我骑车回家了，别人告诉我店长还没停。
第二天我上班时，看见大家都围着小天，听她讲昨天发生的事，“我一路哭着回家，哭着睡着了，睡醒一觉，拿过手机看时间，一看到屏幕上女儿的照片（女儿当时回老家过寒假），又哭了，一直哭到闹钟响了，才洗洗脸来上班。”
大家无话可说，只能唉声叹气，我觉得这个事我有责任，就没话找话，勉强找个由头夸奖小天，小天笑起来，好像很高兴，我感觉小天只是在顺势安慰我们。
不过好在，在我离开三年之后，在小天当了三年领班之后，我们店大规模扩张，在全国开了几十家分店，在这次开店潮中，当时的几个领班全都当上了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