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湖
我忘了是在这里的第几个清晨,醒来,刷牙,洗面,推开窗户,坐到阳台的靠椅上,看远处依稀可见的山影,闻楼下庭院四散的花香。
我想到昨天的梦,就是在这个阳台上,我喝着一瓶上面满是灰尘的矿泉水。那个时候,四周侘寂,山高风清,我听到鼓的声音,很明显,那声音远得很,不在院里,也不在山中,奇怪的是,它清亮,它悠长,好似在深山的古寺,又像来自我胸腔的幻听。简单的说,醒来之后,我越发觉得它很迷人,因为很想,或者说迫切想再听到一次这样的鼓声,虽然它从没真正存在。
八点钟,准时有人送来了早餐,那个女人依旧穿着厚重的白色隔离服,从不说话,只是傻傻笑着,等我道完谢就匆匆离开,不过今天,她把那个装着煎蛋和粥的袋子递给我的时候,抬起了头,我终于看清她的脸,她说,你隔壁来人了,今天刚到。
吃早点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竟然有点兴奋,也许是隔离的日子太久没有人和我说过话,我像一个刚刚习得语言的动物,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我想,也许在这个偏僻酒店的后面几日,我就可以在那个小小的阳台和新来的邻居说上几句话,缓解持续良久的寂寥。
不过,若是说我这几天百无聊赖,那自然是有违实际的状况,当下我在一家新媒体地理杂志社工作,每日负责审核四面八方飞来我邮箱的稿件,选出好的,删去次的,我怀疑昨晚的梦境一定是受到某个稿件的影响而得以诞生,果然,翻开垃圾箱,有个名叫原博的人寄来在日本拍摄的清水寺,标题上写着——“晨钟暮鼓,一日三餐”,僧人吃饭的相片却明显有着曝光问题,典型的标题作品,华而不实。
我是在吃午饭的时候见到邻居的,他从对面的阳台敲我这边的玻璃门,是个年轻男孩,戴着一副墨镜,样子挺瘦弱。我赶忙去开阳台的门,但是随即又缩了回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口罩,戴好,才又走到阳台。
第一眼见到他,他就把手伸过来要和我握手,作风实在是老派得很,倒是和他二十出头的样貌不符。说实在的,我觉得他的样貌打扮像极了一个大学里曾经讨厌的老师,那个年轻老师以拖堂闻名整个学校,至今我还记得熬着饥肠辘辘的身体在阶梯教室后几排随时准备冲刺出门的心情。我没有把手伸过去,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出于一种特殊时期本能的阻隔,抱歉,我这么对他说,离他远远的。
幸好的是,这个哥们还算随和,聊了几句我们就各自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休息,我望向远方的山,阳光下树木碧绿,群鸟环绕,我想到昨晚梦中的鼓声,它又一次在我心底不停的震荡,带着某种极其自然的旋律,让我的内心安和宁静。我突然想起刚刚隔壁的男人说自己是本地人,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周边可有寺庙?
寺庙倒是没有,不过山上曾经有道观,几年前已经拆除了。
我点点头,没再打算追问什么,他却又打开话匣子,反问我怎么突然问这个。
昨天好像听到了鼓声,就在想或许有古寺在周边,僧人击鼓来着。或许是在梦里把。
他许久没说话,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有些大的声音说,你说的应该是野山湖!可能是看到我眼里的疑惑,他又补充说,那是这座山背面的一片湖区,因为一些特殊的构造,每年就会有一段日子从湖底响起类似击鼓的声音,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了,不过这间酒店离那片湖远得很,听到鼓声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听了他这番话,我突然有些恍惚,分不清昨天晚上的鼓声,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我听说人在睡觉的时候听觉会变得非常灵敏,这感觉挺奇妙,但当务之急是迫切想再听听那样的声音,有条件的话甚至想录下来,当作每日工作的背景音乐,相比会使我急躁的性子变得平静不少。
我向他坦露了心声,但是他思考良久,说,不清楚隔离出去之后是不是还有这样的机会,一般这种现象都是在晚上,只会持续两三天,后面什么时候有谁都说不准。
我略感失望,心里想着也许和野山湖的缘分到此了解,但他突然从躺椅上下来,跑到我这边,说,就今天晚上如何,这个酒店我之前住过,我们从后门翻出去,然后乘出租去湖区,就能听到鼓声了。
我能感受到他的激动,有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冲动,说实在的我也有些想法,这感觉好像大学那会逃课去市郊看演唱会,兴奋里带了一些不安,不过我明白被发现之后的后果,我三十一岁了,早就不该像一个学生那般无所畏惧,理智终究是战胜了天性,我婉言拒绝了他。
我们又聊了好多,直到我忘记了野山湖的存在。
后来我们都回到了房间里,我打开电脑开始听一些我喜欢的爵士乐,夕阳从落地窗洒进来,一天又要过去,而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做。
这天晚上尤其炎热,空调的鼓风机吵得人睡不着,我索性把它关掉,把所有的衣服通通脱掉,宁静里我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来自阳台的地方,我摸黑跳下床,透过玻璃往外看。
一个影子蜷缩在室外露天的水管上,不太敏捷地向下移动,到了一楼的中庭,他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路,从那个带着铁丝网的栏杆上翻了过去,然后消失在了酒店外小路的尽头。
我向左边那个邻居的阳台上看过去,阳台门半开着,夏天的风把室内的窗帘吹得老高,我四处张望,安静得很,没有人发现一个出逃的人,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可我的手心却出满了汗。
之后的几天,那个穿着隔离服的女人继续给我送餐,但从没再对我说过话,我没再在阳台上看到那个邻居,本以为他关在屋里忙事情,离开那间宾馆的时候四处询问,得到的答案让我吃惊不已,他们都说这间宾馆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隔离人员,我的隔壁也从来没有住过任何人。回去之后我和妻讲了这个故事,她的结论是我太久没和人说话,精神出了问题,还要帮我约一个她认识的心理医生,我言辞拒绝,和她说这是我编造的故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这个秋天,我升职成为了公司的主编,搬到了一座市中心的大楼里办公,每天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森林中穿行,身体时常被过大的工作量搞得不太舒适,耳朵被车鸣、人声占据得满满当当。我和妻子打算去野山湖秋游,却发现地图上搜索不到这样的地点。我开始慢慢相信妻子的话,或许我真的应该找一个心理医生看一看。
一天快下班到时候,我整理邮箱的收件箱,看到了一个叫原博的人的邮件,我想起他曾经的那篇投稿,点开里面有一段录音,我连忙插上耳机,点开它,起初是风吹着麦克风的噪音,我以为这是什么无聊的玩笑,或是对我曾经没有录用他稿件的报复,没想到我慢慢从噪音中听到微弱的鼓声,一点接着一点,一波接着一波,像漾开的水波,变得越来越低沉,厚重,从天空到大地,从过去到未来。我停下了原本匆忙的脚步,抬起头,四周的高楼就快要刺穿宁静的天空,可当我听着越来越明确的鼓声走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天桥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一座平静的湖水拥抱着,即使我永远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2021.4.16 写于诺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