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间惆怅共舞
一
十九岁,我坐在南下的火车上,一切都是新鲜的,热烈的,女人的香气,男人的汗臭,老人的碎念,小孩的天真,当这些纠缠在一起时,总会被高喊着“花生瓜子方便面,啤酒饮料矿泉水”,推着车子悠然而过的售货员打破,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河水,打破了连成一片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浮散远去。售货员走过后,他们又纠缠在一起。涟漪消散,水面安然。
第一次坐火车,我就爱上了这个悠长笨重的怪家伙,它穿着红绿蓝各色衣裳,满载人间惆怅客,饱览江山如此多娇。人们坐在它的肚子里,哭着,笑着,爱着,恨着,活着,痛着,它从不喊疼,永远一颗包容天下的慈悲之心。
火车从山东开往重庆,颠簸三十多个小时后终于抵达了山城。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门,去往远方,新鲜和迷茫同时在我心里动荡,使我不安。我在重庆的第一个晚上,做梦时脑子里都是白天火车穿越隧道时的炸耳轰鸣和穿越青山秀水时的曼妙舒卷,两种感觉折腾得我一夜未眠。
第一次坐火车是读大学的时候,父亲陪着我。重庆燥热的九月,大地像一个蒸炉,偏偏父亲穿着一身笔挺西装,让我有些不理解。第二天,我送他到校门外,看着他远去的黑色背影时,我忽然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我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时候,并不能理解这个背影何以在中国文坛上如此深刻,直到十九岁这一年的九月,我看到父亲穿着黑西装的背影离我远去,马上要踏上回乡的火车,颠簸三十多个小时,我才明白天下父亲的背影都是同样的高大。那身西装是父亲让我在同学们面前有面子而穿的。
他的沉默永远像一座山。
后来,我在火车上见到无数个背影,都没有校门外我送别父亲时的黑西装背影令我触动生情。
二
我看过很多有关火车的电影,《周渔的火车》中情感的纠缠,《天下无贼》中的斗智斗勇,《太阳照常升起》中火车在夕阳里缓缓独行,《让子弹飞》中的马拉火车,《邪不压正》里李天然坐在回北平的火车上,看着那些熟悉的老北平建筑一一流过眼角……在这些故事里,火车是一个相当好的叙事和抒情工具,它已经脱离了交通工具这一单纯属性,转而向创作者俯首称臣。这种臣服,造就了不少经典。
也许是受了电影渗透,我在坐火车的时候也会刻意选择一个靠窗位置,耳机里单曲循环一首有故事的歌,透过窗子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人间和草木。我看到高架桥下碧透的江水向远方流去,牛马在江畔的芳草地上悠闲吃草。我看到清冷的麦田里,一个女人跪着烧纸,白酒洒在火上,熊熊燃烧,像欲望一样火红。我看到小城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和车,一切按部就班。我看到山脚下一个学校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看到大片的橘子树盛放着收获的气息。我看到站台上依依不舍的情侣。我看到一个个城市地标傲然挺立。我总会把看到的一切糅杂在一起,认为他们会同呼吸,共命运,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人间故事。我坚定此种想法,并让它历久弥新。
2012年冬天,我坐在回乡的火车上,这一次我一个人带了差不多四个人的东西:一个大皮箱,一个大背包,一个长筒电影海报,一套飞利浦音响,一袋食物。同行的朋友说我像逃难一样,我说你们觉得是就是吧。长筒里的电影海报,回家后我贴在了奶奶家的墙壁上,为那些风烛残年的墙壁粉饰了一层胭脂俗粉。飞利浦音响一直伴随我到今天,它的声音还是那么富有穿透力,让我在平庸的生活里可以激荡起一股豪气。
虽然精神上可以自我安慰,但现实里异样的眼光总是防不胜防。大家看到我一个人长途跋涉,带着如此之多的东西,总要嘀咕半天。于是,为了化解敌意,我坐下来与周边的人们攀谈起来,我故意将话题引向电影,这样他们就无法插嘴,一直说到他们困意席卷而来,蒙头大睡而去。我又一个人一副耳机,看着窗外的细雨,想象着绮丽的人间故事。
三
大多数时候,我坐火车都是往返于山东和重庆两地,忽然有一天,我想坐火车去北京看看,定好了日子后,我就坐上了重庆开往北京的火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周游。
火车进入北京后,让人感受到了这座折叠城市的千重可能。那些类似贫民窟的低矮破落村庄,散落在城市外缘,似乎与这个国家高速现代化的步伐不太搭配。火车走了一段,窗子外开始出现那些封建王朝遗留下来的建筑,统一的颜色,统一的样式,不复显赫,徒有历史。一个接一个的地标开始竞相登场,客人们在车厢里攀谈着,这是哪儿,那是什么。我看到一个老军人对着窗外行军礼,将要流泪的样子,我想他的生命可能曾经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触景必然生情。
火车在北京西站停住了,大家匆忙下车。出站后,我在偌大的北京西站广场上,久久注视着这尊巨兽,它像一个巨大的城楼,傲视四方,我被压迫得难以呼吸,匆匆逃离。
后来的岁月里,我又陆续几次在重庆与北京之间往返,火车之上,故事扰攘。火车之外,从山水之城穿越到摩登之都,让我格外迷恋于这种巨大的跨越。
印象最深一次是2013年,北京开往昆明的火车,路过贵州时,前方泥石流,大家都在车里发愣,发慌,停靠的那一站站名很有意思:六个鸡。大家开始讨论起这个站名由来,笑声开始多起来。小站外细雨过后的草木,像被画家的画笔粉刷过一样散着光。虽然叫六个鸡,可我们一只鸡也没见到。六个小时后,车子开动了,朝着昆明奔驰而去。
那是我坐过的时间最长悬念最多的一次火车,四十二个小时,其中六个小时塞满了泥石流的想象和六个鸡的真实。
四
2014年的一个春天,我独自去往重庆一个无名小县城,慵懒的绿皮火车拖着重鼻音,冒着黑烟,像九十岁的老人,借着轨道,掩饰孱弱。绿皮火车穿过漫山遍野金黄的油菜花地,滚滚黑烟消散于巍巍青山,窗外一派烂漫,无限春光与车厢内半明半暗的景象融在一起,看去像一部港片,昏黄,守旧。
到站后,我望着绿皮火车远去,直到它的鼻音和黑烟消失于耳目,转身投入人山人海。车站里各色物种争相起舞:卖花的小姑娘缠着小情侣们,用一张甜嘴换来钞票;抱着吉他的青年弹唱着呕哑嘲哳,吉他包里少得可怜的人民币宣示着他的唱功;蓬头垢面的老大娘坐在地上,一纸苦情真伪难辨,路人漠视而过;热气腾腾的餐车飘着麻辣香气,钓着四海之客动荡不安的胃口。这些场景在全国大中小火车站轮番上演,似乎不足为奇。故事讲多了,就会变成空气,无色无味。但这确是中国火车站的百相。
火车带着我领略了重庆的山水桥城,它是如此大公无私,把那些灿烂的美景展现于我的面前,我总是把那些火车之上游荡的岁月归为一部电影,一部永远不会杀青的电影,或许,在未来某个时空,它还会为我呈现意外的惊喜。这让我想到几年前,我的故乡终于通了火车,我在一个元旦踏上故乡开往北京的火车,摇摇晃晃,高高兴兴,在火车上同一个彪形大汉聊了一路武术,同一个前往吴桥表演杂技的人谈了一路杂技,还遇到一个喜欢写诗的青年,他的长发像他的才华一样流淌。
写到这里,我不再纠结于那些人间惆怅,人间哪里不惆怅?记忆的火车呼啸而过,远去的身影和发亮的铁轨似乎在提醒我们:即便你现在是一个人间惆怅客,别忘了你也是一位天上逍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