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男
背过头去,只有远方。父母、姐弟的身影还未散去,木兰骑着马一路向前了。边疆的刀光剑影,出征的烈烈雄心,身份的隐隐顾虑,种种情绪都像两侧的风景,快速疾驰着。木兰的眼睛模糊了,她来不及擦拭,反而策马加鞭。
毕竟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是个女孩。
不过,她告诉自己,从此,她就是花木棣了。
从中原到阴山,遥遥不知几千里。母亲连夜赶制的油饼,早已吃完,木棣只能摘野果、抓野兽,有时途径村庄,遇到好心村民,倒可以借宿吃饭。然而家家户户,贫穷凋敝,边境战火不断,男丁们大多奔赴沙场。唯留妇孺老幼,艰苦度日。此情此景,木棣倍感难过,他明白只有英勇杀敌,稳定边塞,黎民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有时,木棣流落到野外过夜。
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离地万里。木棣偎着树桩,裹着干草,浅浅睡去。只有贴身的骏马,似乎明了他的孤单,一言不发,目视四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冷夜下的木棣。忽然,一场噩梦袭来,木棣忽然睁开双眼,一片漆黑,只有天光,微微勾勒出万物的轮廓。马看着木棣,微微发亮的眼睛,似乎充满了关心。他抚摸着马颈,一点点安静下来。
许是老天疼惜他,在沿途居然遇到了几个应征人,还是自己的同乡。
孙继安大哥年龄最长,颇有主见;王福擅长狩猎;周明和自己同岁,会辨识方向;还有一位叫刘忠,性情散漫,畏惧战场。
有了老乡们的陪伴和照顾,奔赴征途就变得热闹多了。孙继安大哥总是计划好每天的行程,并敦促大家不断赶路。王福就是生活能手,狩猎取火烤肉,各种都信手拈来。周明因为和自己是同岁,所以特别能聊到一起,他和木棣一样思念着远方的家人,也为沙场上奋勇杀敌而兴奋。刘忠大哥呢,偶尔诉诉苦,或是说个笑话,是大家的开心果。木棣很快成为了大家的好兄弟,他机智多谋,又勤劳能干。周明尤其喜欢他,总是形影不离。木棣习惯了这样的身份,他甚至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女儿身,他喜欢男人之间的兄弟友谊,以及大声讲话、大口喝酒的豪爽。
一日,天降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个人被浇得湿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间破庙避雨。刘忠大哥忍不住又在抱怨:
“哎,这翻过一山又是一山,日晒雨打的,心烦啊”
“刘忠,国家边塞动乱,我们男人家就该奋勇杀敌,这点苦算什么?” 孙继安大哥说道。
“不是我叫苦,去打仗恐怕连小命都难保,为啥倒霉的事儿都轮到男人,女人家多清闲啊。”
木棣一听此言,瞬间有些激动,尽管因为身份,他不便讲太多男女之事,但是还是忍不住想为女人们说几句。
“刘大哥,你这话太没道理了。男人们征战沙场的确可敬,可女人们也不容易啊,不仅白天辛苦耕种,晚上还要熬夜纺织,平时养老育幼,一刻也不得闲。你再看看咱身上的一袍一鞋,哪个不是她们一针一线缝制的?而且历史上也有很多女英雄,为国杀敌,英贤辈出。所以,女人们哪一点不如男人呢?”
刘忠一听,确实觉得自己出言不妥,遂打趣说道:
“你一个大小伙,不为咱男人们说话,为娘们儿们倒是起了劲儿。家里一定有个相好的吧?”
大家哈哈一笑,木棣也羞红了脸,倒是周明为他解围。
“木棣家有好母亲、贤姐姐,才这样说。倒是你,嘴上说着想老婆,又在背后说女人不是,还是赶紧赶路吧。”
雨也停了,大家遂继续赶路。
不知道翻了多少座山,行了多少里路,他们几个人的发髻又大了许多,包裹里的棉衣都换上了。等到眼前的山头越来越少,沙漠越来越多,终于远远的,就看到一座城楼上,飘动的“魏”字军旗,几个人心头一热,真的到军营了。
自报家名,编制队伍,领取战袍,几个人很快就成了千千万万战士中的成员。孙继安大哥分到了车兵组,王福被编制为火头军, 木棣和周明分配为骑兵,刘忠大哥编制为步兵。几个兄弟就这样分散到不同组织里,平时很少可以再见了,将来上了战场,又生死未卜,想到这里,几个人深情相拥,周明更是紧紧搂住木棣的肩膀。
军营只讲纪律,沙场只讲输赢。
很快就开始了操练,本就是游牧民族的木棣,倒是学得很快。然而第三天老天就给他一个下马威,中午的时候,木棣就感到下腹有些坠痛。果不其然,到了晚上,月信来了。疼痛席卷而来,加上白天骑马射箭,更觉虚弱无比。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渗出,他疼到一动也不能动。周明见状,就准备报告队长,请军医看下。被木棣一把拉住:
“我们家有祖传的肚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疼痛,不过不妨事的,休息下就好了。”
“好兄弟,你看你现在好憔悴啊,真的没事吗?”
“谢谢明兄,真的不妨事。”
善良单纯的周明,只好去给木棣接来开水。
然而鲜血已经在木棣的身下渗透,还好他提前做了准备,想到这里,木棣还是有一些顾虑,不知战争何时平息,这恼人的身体偶尔折磨自己,真的令人心烦。
深夜的时候,他悄悄起身,假装解手,偷偷把沾满鲜血的布带,埋了起来。不过仍心有余悸,生怕被人发现了。回来时,一旁的周明还在说着梦话:
“木棣弟弟,多喝点水,就不疼了。”
花木棣听着,又想笑,又感动。他看着身旁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果不是在军营,也许他们还会被人提亲,想到这,木棣羞红了脸,甜甜睡去了。
一个月后,他们就上了战场。
灰色的天低低地压下来,一朵云都没有,太阳成了惨淡的白色。士兵们脸上表情复杂,对很多人来讲这是第一次上战场,复杂的情绪在盔甲内翻动,不过他们还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紧紧握着矛戈。随着后方一声喝令,号角吹起,在茫茫的大漠响彻云霄。
木棣和一两千个将士,像倾泻的涛涛江水,疾驰而去。
敌军就在前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军人马就厮杀起来了。
奔腾的马儿飞驰向前,士兵们挥舞大刀,砍向对方。敌军扭身躲刀,待身子起来,又左右刺杀。“哐哐哐——”刀与戈的兵刃相接,然后分开,又继续乱砍。木棣只感到前后左右都是刀枪飞刺,嘶的一下,战马就被刀划破了皮。分不清敌我,手指、胳膊、人头不断横飞,鲜血在空中肆意飞溅。呐喊声、马鸣声、战鼓声、喊叫声,此起彼伏,把人置身在一个声震天地的域场中,连恐惧都被吓了去。每个人只顾用自己的兵器,平息一切可以动弹的士兵。
不知道过了几时,只觉声音渐小,敌军溃败逃窜去了。
然而地面上早已血流成滩,各种断肢横七竖八,被砍伤的马儿流着眼泪,跪在地上。木棣还活着,他身体瑟瑟发抖,第一次见识这刀光剑影,忍不住后怕。眼睛望着四周,和幸存者的士兵,既感动又辛酸。
不知道谁先喊出“我们赢了!”
随之一句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响彻在耳边,大家喜极而泣,为这场战役而欢欣鼓舞。
然而木棣却无心庆贺,他满眼都在移动,寻找着自己的弟兄。
果不其然,一会儿孙继安大哥带着王福过来找到了木棣,接着刘忠大哥也一边哭一边叫着赶来,周明呢?周明去哪里了?
几个人内心里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几千人马一场战争下来,眼瞅着只剩下五六百人了,周明是死是活,真的难料。
泪水不自觉弥漫在木棣脸上,一定要找到周明!
他喊着周明的名字,在一堆堆的尸体中寻找,然而尸体像散落的瓦片,一个压着一个,很多都血肉模糊,脸若漆涂,哪里分辨的出来?可木棣还是不甘心的寻找着,那一个个的手臂,都曾耕种过庄稼,也兴许都依靠过女人;那一个个人头,都曾鲜活的讲话微笑,也都被母亲抚摸过,被妻子贴近过;可是如今都成了散落的泥土,一动不动,终要散埋这大地上。
周明真的找不到了。
一滴泪落下——
花木棣忽然明白了男人。
一瞬间也明白了女人。
他看着远处的白日,一个个孤寂的山头,一匹匹受伤的骏马,一位位幸存着的战友,似乎都第一次活在了他的心上。
经过第一次战场的洗礼,花木棣日益坚强勇敢起来了。
在日后越来越多的战争中,花木棣表现突出,几次立功,还被封了将军。
一晃十二年,就过去了,花木棣从十六岁的少女长成了二十岁的“男人”。
花木兰的名字,已悄悄藏匿在心里,很多时候都被自己忘记了。
终于,有一天元帅批准花木棣归乡了。
得知这个消息,木棣居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他平静地走到镜子前,想象着自己昔日女孩的模样。心底的那三个字,又一瞬间浮起来了——花木兰。终于她又可以打开东阁门,坐在西阁床上。在窗下梳理云鬓,对着镜子一片一片贴着红钗绿珠。
忽然,军营外号角又响起,她又仔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浓黑的眉毛,银杏般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天生的朱唇。
如男子一般英俊,又透出女子的清秀……
——改编自豫剧《花木兰》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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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落喵喵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0-16 16:5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