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一年》读书笔记
人类所做的思考中, “ 为什么”这样的提问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它在推动人类进步上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是无可置疑的。 但在永平寺每天所执行的各项仪节中,“为什么”几乎没有意义。如果做每件事都要问“为什么”,就会让事情滞碍难行。 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忠实地接受所学的规矩法度。然后将它们完整而正确地做出来。总之没有主观想法存在的余地。 问题是我们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对所有事物都想找出它们的意义或目的,因此要全盘接纳伽蓝生活中的规定并非易事。 内心只 要有一点空隙,马上就会跑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到底是要怎样”这样的念头,开始胡思乱想, 随之又感到懊恼。我们就被这样一些没有答案的谜团纠缠着。
发愿修禅,乃是将一个人肉体的需求压缩到最低限度,而将精神引向更高的境界其钻石的过程,就凝缩在这一僧堂之中。 无欲。多么无欲的空间。每个人所拥有的仅仅一张榻榻米,一组寝具与食器,如此而已。断绝一切社会上的联系,舍弃财富与地位,除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之外一无所有。 剃光头,身披墨染衣,抹灭自我意识,北对娑婆世界默默而坐。用餐、排泄、洗脸、刷牙、扫除、擦地、祈祷。有时想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为了克制想要拥有某种东西的欲望,转而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以寻找不希望欲望得到满足的另外一个自己的方式,来获得不同维度的充实感。多么复杂的思考机制 。 或者是因为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同,一方面长于寻找满足欲望的方法,一方面又有一种本能的思考,用来防止欲望的过度膨胀。在同一个星上,作为同样的生命体存在,人类拥有远比其他生物复杂的思考能力,这既是一种幸福,在某种意义上,又可以说是一种不幸。
舍去我见,即舍弃以自我为中心的搜集,专心遁入无的境地,恭敬长者,依循长者,默默执行每天的工作。脑子里想归想,但是要把如此重要的自己舍弃谈何容易?何况我们接受的都是西式教育,受控西方哲学影响,认为一切存在都要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来思考。 而在这里就是要被束缚自己的人詈骂踢打,将“我”彻底粉碎。过去紧抓不放的学历、地位、名誉、财产甚至是人格,至少要有一次将它们长度粉碎,深入无底深渊。只有这样才能舍弃我执。
禅与自然的接近,乃是让不知不觉间从自然之中脱离的人类,再一次把自然召回自己的内在,然后作为存活于自然界的生命体之一,发现自己本来面貌的一种行为。禅所谓“顺应本然的状态活着”,并不是说顺应自己的意愿,而是顺应自然的法则。道元禅师说,这一切必须内化于自己的身心当中。 永平寺的生活步调远远落后于世俗社会。这也是一种将自己的身体推向自然怀抱的生活方式。当身体接近自然时,才得以感受、接收甚至惊异于自然的一切。那种一不留神即无法察觉的变化,大自然细微推移的瞬间,总是能带给我们惊喜。自然对于有深知的人像是雄辩滔滔,对无感的人则仿佛根本不存在。也因此,我们需要去更多地了解自然,要意识到人类本身即是自然的一部分,醒悟人类在地球上生息的环境,并非人所创造,而是自然赐予的。在地球的自然环境中诞生和生命体,必须与自然和谐共处才能生生不息。
禅的自由表现在我们从“自己是”或“自己的”的意识中解脱出来,自由并非从包围着我们的什么外部存在获得,而是从存在于自己内心的欲望或是其他精神性的事情中产生。这时我们将不受任何外在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不过,记平寺的日常也真是单调到令人恐惧的地步。我上山后有一段时期对这样的单调抱着极大的困惑与不安。每天从起床到就寝,都是被严格规定的,一成不变、不断重复并且不容许有任何质疑。这种单调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 人的一生,除了少数特别的日子之外,其余不过是平凡与平淡的持续。然而人总是对充满戏剧性的事物特别有感触,并且容易被它们的魅力所吸引;相反则对单调的事物毫无感觉,让一切变化埋没在日常之中,无知无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正是这种“无知无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每天不断重复、单调且平凡的生活中,蕴藏了万千不容忽视的真理。
抬头一看,开满淡红色花朵的樱花枝桠,有如顶盖一样遮蔽了天空,阳光透过缝隙,与满树的花朵一起发出炫目的光彩。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理解了”春天就是春天此外无他“是什么意思了。活了三十年的岁月,总是为了寻寻觅觅而焦虑不已,到现在终于理解了春天的意义。这样就够了。险些之外我想我什么都不缺了。
后记
如今回头再想,我还是不知道当初为何感到走投无路,以致绝望到做出出家这个决定。 如果真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当时自己所处状况的总和,以及周围社会一切之总和。 我曾经在既非春夏也非秋冬,不属于任何季节的季节的间隙,一个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到天昏地暗。大学时就像大多数学生一样,被年轻的欲望与焦躁驱使,获得了一些玻璃般易碎的成就感,也受过两三次微不足道的伤害。但不管是哪一样,都好像发生在电视中的画 面那样,冰冷,空洞,虚假到令人害怕。 我在那样的季节间隙仅仅是活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有意思没意思。 不得不停下来,是在大学生活进入最后一年,为了求职而必须与社会现实面对面的时候。我站在那样的现实之前,陷入茫然,完全抓不着任何头绪。 我非常需要知道活下去的明确意义。这样的想法渐渐从“欲求”变成“必然”。对我而言,无法找到生命的意义,也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价值。 我不时被这种妄自尊大、自以为是的理想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当那种时刻,就会对自身的一切感到无比厌烦。但是继续抱持那个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理想,对当时的我来说又是唯一感知到的存在的价值。 结果我放弃所有求职,行尸走肉般参加完毕业典礼即出发去旅行。第一站是曼谷。 不可否认,若是再怎么用心思考还是找不到今后的出路,那么顺着社会的惯习随波逐流,暗中慢慢摸索,也是一种选项。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在得到自己满意的结论前,勉强给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旅途上炙热的阳光与汗水让我的皮肤变黑,滚烫的沥青让鞋底越磨越薄。然而出国之前悄悄期待的旅行可能带来的戏剧性改变,一直到远足结束都没有出现。不过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回国以后,趁着那种愉悦的微热还没从体内退去,马上去找了个工作开始上班,总算踏出从个人走向社会的第一步。 可是那大而无当的理想依然横亘在脑海之中,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忙碌的生活又让自己越来越闷闷不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人生就像坏掉的齿轮一样空转。在忙碌不堪的工作的压力下,突然被难以形容的不安所吞噬。 的确,我可以清楚预见照目前的生活继续过下去,在社会这个大茧之中,我将过着无风无浪、安稳舒适的日子。可是三十岁就这样,等接近四十岁的时候,我的心恐怕就完全枯槁,失去润泽与活力。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产生过改掉重过、另寻出路的想法,两难的处境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即将三十岁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难以移除的东西,对周遭的一切越来越无法忍受,与社会也日渐疏离。 那时脑海中突然冒出“出家”两个字。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 说到底,人生为何陷入这样的境地,没办法套用数学公式来明确求解。人生是无数正数与负数的复杂纠葛,不一定会归结出一个结果或与什么画上等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其结果来自人生一瞬一瞬的要素,在接近极度偶然的必然性作用下产生。 当社会让我感到烦躁疏离,以致脚步越来越沉重时,有一颗小石头挡住了我的去路。那时我没有绕道而行,反而停下脚步将那颗挡路的小石头捡了起来。 那颗小石头就是“出家”。现在想想,二十多岁时以中国作为出发点,经过西藏地区,进入缅甸、老挝、越南、柬埔寨、泰国,一路寻寻觅觅到达的终点,就是永平寺。 已经离开永平寺五年了。 我又开始过着与过去完全没有两样的生活。每天在爆满的电车中摇摇晃晃通勤上班,下班后到市立游泳池游两千米。一个人简单吃过晚饭,一过十二点即上床睡觉。 对我而言,永平寺的一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人生当中,有些东西是等你失去之后才会留意到它的存在,但在永平寺的一年,则是将一切从你身上清除一空,然后持续不断向你提出拷问。 经过那样的一年,我自身的改变是—— 首先,要下手打落在身上的蚊子时会有一阵迟疑。 其次,吃东西不会过量。 还有,不会想太多。 最后就是变成一个爱哭鬼。以前我曾跟谁说过“长大后还会哭的男人是幸福的”。我是个不会哭的人,越是告诉自己哭出来会好受一点,越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但是现在动不动就哭。 大概就是这些。当然也可能都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最近,关于永平寺那一年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然而遗忘也是活着的证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像被推拥到沙滩上的贝壳,被浪潮打碎,成为小小的沙粒,终至消失,那一年每一天的情景,最后也将被其他的记忆淹没。 这些都没有关系。即使过去完全被遗忘,它也仍以某种方式存活于现在。现在,是过去的产物。 就像现在乃过去的产物一样,未来也是现在的产物。 我在永平寺学到的,是肯定过去一切事物的勇气,以及珍惜活在当下—未来所由生的现在—的喜悦。 我想那些记忆如果能够继续存在于身体的某个角落,或许在将来某一次号啕大哭或是绝望到想死的时候突然被呼唤出来就好了。 那时,我应该就会懂得永平寺一年对我的意义了。 我因为对永平寺那一年有所感才写出这本书。如果书里的内容被永平寺或曹洞宗宗门的大德们认为有问题,那全都是因为我的笔力不逮,首先在这里表示深深的歉意。 从开始执笔直到完成,我对于写这样一本书是否妥当从未停止过怀疑与不安。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只在永平寺待过一年的普通人,写下的稚拙感思,想必无法撼动永平寺七百五十年的法灯,我就是在这样的信念下才放心执笔的。 正所谓“蚊子咬铁牛”是也。 这本书的出版,承蒙新潮社伊藤贵和子氏、诹访部大太郎氏、郡司裕子氏的宽容与指导才得以顺利完成,我内心无比感激。 此外也得到永平寺以及曹洞宗宗门许多大德的协助。不过考虑到如果说出姓名也许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在此略过,但还是要表示我的谢意。谢谢你们!